诗曰:
攀云附翼忘旧盟,假山犹记汗巾盟。
情孽一朝成幻灭,寒泉应照玉魂惊。
且说那赵金玉小姐,自被父亲赵不立强送入梁中书府为妾,虽锦衣玉食,实似笼中之鸟,珠玉蒙尘。心中一片冰洁,尽数系于昔日赠帕定情之人——西门庆身上。只道他每每入府拜谒老爷主母,总能寻些由头来与自己这“妹妹”说几句“体己话”。那只右耳上的金丁香,常在无人处取下摩挲,回想前情,一颦一笑,柔肠百转。
这日里天朗气清,心中烦闷,左右也是无事,便带着一个老实木讷的丫鬟莺儿,踱入后园散心。这梁府后花园占地广阔,叠石成山,引水为池,端的是楼台掩映,花木扶疏。行至一处僻静角落,假山层层叠叠,洞壑玲珑,藤蔓披拂,藤萝垂下如帘,山石环抱,既能窥见小径来人,又极难被远处过客现,正是秘戏的绝佳去处。
雪霁景明,玉树琼花,可看在赵金玉眼中,却总蒙着一层薄薄的愁雾,打不起半点精神。
行至一处腊梅林下,见枝头花苞半绽,香气四溢。赵金玉正自出神凝望那点点花瓣,忽闻不远处假山方向,似有异样声响,如促促低语,又似野兽压抑的呼哧喘息,极不寻常。金玉秀眉微蹙,轻声道:“莺儿,你听那边是什么动静?莫不是……野猫野狗打架?”
那莺儿虽老实,也非全然无知小儿,脸腾地一红,低头嗫嚅道:“兴……兴许是吧……这林子属于大夫人养生之地,咱们往别处去。”
若是寻常闺秀,闻此劝告,只怕立时避开,以免撞见尴尬。偏生赵金玉心里本就装着事,又闻这异响,一股莫名的不安如细蛇般缠绕而上,一股“要探个究竟”的执拗涌上心头。“不妨,”她低声道,强作镇定,“既疑有野物惊扰园圃,去看一看也好。你就在此处守着,若有人问,只说我在看花。”她将摸了摸金丁香,仿佛要用此物定住心神,稳住那没来由的惊跳。
莺儿不敢强拦,只得忧心忡忡看着。金玉摒了呼吸,脚步轻得如同狸猫,悄悄向假山后摸去。愈近那声响来源处,石室里动静愈清晰可辨——男人粗重的喘息,妇人腻人的娇哼,还夹杂着令人面红耳赤、不堪入耳的狎昵淫词浪语!
“猴急个甚!才说你是出息了的人,就这般没个章程?”
“章程都在夫人身上使完了!这等销魂蚀骨的去处,哪还想得起章程?只觉浑身骨节都在‘噼啪’作想,惦记夫人身上这团‘云彩’,不知是几万斤好丝棉絮成的,这般软乎暖人……”
金玉的心骤然往下沉!冷汗瞬间湿透脊背,手脚冰凉。她屏住气息,蹑足潜踪,寻一处藤蔓最为浓密繁茂的豁口,隐住身形,借着几片稀疏叶隙,颤巍巍朝里望去——
眼前一幕,如同一个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瞳孔、她的心上!
只见那狭小石窝中,铺着锦被绣枕得软榻上,两条人影几乎交缠成一个人形!她的情郎西门庆,赤着壮硕的膀子,那件她极熟悉的潞绸直裰胡乱抛在地上。而他身下压着的、正被其狂浪蹂躏的妇人,非是旁人,竟是那高高在上、平日里颐指气使、她须恭敬侍奉的正室夫人蔡倩影!
蔡夫人钗斜鬓乱,罗衫褪了半边,露出白花花一片酥胸,正被西门庆的大手肆意揉弄,口中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心肝……好小庆!这般……这般使得劲儿……”西门庆头颅埋在那妇人的颈窝胸前,只顾动作,口中兀自含混不清地应着:“好夫人……您才是……孩儿的蜜糖罐……魂都让你吸了去……莫说那小门小户的清河县,便是这大名府,也难寻你这般销魂入骨的活菩萨……”
话如寒冰利箭,瞬间刺穿赵金玉仅存的幻梦!她浑身剧烈一颤,眼前蓦然一黑,几乎站立不稳。眼前男女媾和的腌臜丑态,耳边钻心的淫词秽语,他那满口的“妹妹”、“金玉”、“情意”、“汗巾盟誓”,到此刻全是哄人骗鬼的迷魂汤!他的通天梯,早就缠在了蔡氏那更肥腴的腰肢、更高贵的裙带之上!这假山石窝里的一幕幕一句句,像冰冷的刀子绞剐着赵金玉的心肝,将那金丁香带来的温存残梦瞬间撕扯得粉碎!
“嗬……”一声极细微、却又凝聚着万般惊骇、万般绝望的抽气声,抑制不住地从赵金玉喉间溢出。她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假山石壁上,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石窝内癫狂的两人,如同被针扎了穴道般陡然静止!
“谁?!”西门庆厉声低喝,猛地抬头,眼神如恶鹰般扫向藤蔓后。他反应奇快,一把扯过地上揉皱的直裰胡乱裹住身体。
蔡夫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拢紧衣衫,脸上淫荡潮红瞬间化为惊惧的惨白:“何……何方宵小?!”
藤蔓一阵簌簌乱响。莺儿本在远处焦心等待,隐隐听到呵斥声,情知不妙,慌忙跑了过来。赵金玉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煞白,被莺儿一把扶住才未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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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看清了藤蔓后的两人,尤其是那张惨白如纸、双眼空洞失神的美丽面庞——正是赵金玉!刹那间,他心中如同被重锤猛击!羞愧、恼怒、担忧,还有一丝因丑事被撞破而起的狠厉杀机混杂在一处!他下意识地想冲出去解释,可脚步钉在原地,那件还未系好的潞绸袍子狼狈地挂在身上,衬得他此刻的模样既可笑又狰狞。
蔡夫人也瞧清了来人竟是赵金玉,惊惧稍退,一股被撞破丑事、权威受损的暴怒腾地升起!她柳眉倒竖,推开西门庆,整了整凌乱的髻和衣衫,一步跨出石窝,指着赵金玉厉声斥骂:“好个贱婢!鬼鬼祟祟躲在此处作甚?莫非学那下流行径,专候着窥探主子隐私不成?这等没廉耻的狐媚蹄子,当真反了天了!”
赵金玉听着这恶毒咒骂,竟似全无反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跟在蔡夫人身后出来的西门庆。那曾经装满柔情的杏眼,此刻空洞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着西门庆那一脸的窘迫与躲闪。什么话语都多余了。事实已然碾碎了所有。她颤抖的手,不知何时已取下耳钉。昔日的温言软语,海誓山盟,此刻都如利针,刺戳着她仅存的骄傲。
西门庆被这目光盯得心头火烧火燎,又见蔡夫人盛怒至此,唯恐事态彻底失控,忙抢上一步,佯作急切地喊:“金玉妹妹!”这一声“妹妹”落入赵金玉耳中,更是无比的讽刺,扎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滴血。
“滚开!少在此处惺惺作态!”赵金玉猛地一声叱喝,声音不大,却因极度的绝望而显得嘶哑尖利。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欲上前扶她的莺儿,狠狠把那只金丁香掷在湿冷的地上。
“妹妹!”西门庆又唤一声,心知解释亦是徒劳,此刻只想先将她稳住,免得惊动更多人,酿成大祸。
赵金玉却如避蛇蝎,踉跄着倒退几步,指着西门庆,又看看蔡夫人,惨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那笑容里,是冰冷的尖刀,是彻底的心死。“好……好一个‘妹妹’!好一个‘夫人’!好啊!哈哈哈……西门庆……西门都头!”她惨笑着,声音忽高忽低,充满癫狂,“我今日才知……你攀的竟是这般‘高枝’!你的海誓山盟……果真都喂了高枝上的‘凤凰’!”
这一句“凤凰”,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蔡夫人脸上!蔡夫人素来跋扈,何曾被一个妾室这般含沙射影地辱骂过?她颜面扫地,勃然大怒,厉声道:“掌嘴!给我撕烂这贱人的嘴!拖回去!”
旁边随侍在侧的翡翠应声就要上前。西门庆一见要动手,唯恐闹大,急忙虚挡一步,急切对赵金玉低吼:“金玉!切勿胡言!此事……容后再向你分说!先回房去!”他眼神示意莺儿赶紧带走人。
赵金玉看着他那焦急又掩饰的眼神,再看看蔡夫人那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的怨毒神情,心中最后一点余烬也彻底熄灭。只觉万念俱灰,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刻骨的绝望。所有的屈辱、背叛、幻灭,如滔天洪水,瞬间将她吞没!她不再看西门庆,也不再理会任何人,猛地转身,如风中残烛般摇摇晃晃,却又极快地朝自己居住的小院方向跌跌撞撞奔去。莺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哭喊着追了上去。
西门庆眼睁睁看着那决绝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往下坠。一时竟怔在原地,说不出话。
“怎么?还舍不得你那‘好妹妹’?!”蔡夫人冰冷怨毒的声音将他刺醒。她整理着鬓角,脸上恢复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森然厉色,“瞧你那点出息!烂泥扶不上墙!连个娘们都拿捏不住!你当如今还是个受人欺辱的小跑堂?副都头的官儿是白捡的?银子是天上掉下的?今日若让她这疯疯癫癫的话传扬出去半个字……你!”她伸出尖尖手指,狠狠戳在西门庆胸口,“还有老娘我,都得被这唾沫星子淹死!都得绑了送到东京府沉猪笼!”
西门庆被戳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是了!他如今不再是清河县那个仰人鼻息的穷小厮!他是西门都头,有大把的银子,有大好的前程!这一切,都系于眼前这妇人身上!赵金玉?不过是颗绊脚石了!蔡夫人这番疾言厉色的点醒,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将他对金玉残存的愧疚和情分浇得无影无踪,换上的是一层冷酷的考量与急于撇清的求生本能。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倒,脸上的惊惶已化为一种狠辣的坚决,“庆儿糊涂!一时被那疯妇言语惊了心神!您放心!”他抬头,目光灼灼,带着献祭般的赤诚和讨好,“此事关乎夫人清誉,关乎大人、太师脸面,庆儿岂有不知?自当处置妥当!绝不让今日这腌臜事漏出半点风声!”
这番话字字如同捶打,清晰传进蔡夫人耳中。看着他跪伏在地、惶恐又决绝的模样,蔡夫人眼中那股严厉的煞气才稍稍褪去。她深知此子本性狠辣,这般表态,那赵金玉只怕是凶多吉少。不过这又如何?一个贱妾而已!只要不妨碍她蔡夫人的权势和欢愉,死一个两个,不过是后院水井中多打一桶水。
蔡夫人冷哼一声,从鼻腔里出:“你知道轻重便好!”她理了理丝毫未乱实则早已整好的襟袖,瞥了一眼丢在地上得那只金丁香,用那踩在昂贵绣鞋里的脚尖厌恶地碾了两下,如同碾死一只臭虫,冷声道:“还杵着作甚?把这脏东西收了!滚!找个僻静地方好好醒醒你那灌了迷魂汤的脑子!莫在此处惹人眼!”
西门庆如蒙大赦,连连称是,强压下心头复杂的悸动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悸痛,慌忙拾起那方沾了泥土、又被自己“夫人”踏过的耳钉。入手冰凉黏腻,那曾经少女的情意温存,此刻竟如毒蛇缠腕,令他不寒而栗。他不敢多留,躬身匆匆而退。
西门庆铁青着脸,将那颗被他攥在手心、几乎要捏出水来的耳钉,狠狠地抛进了最深、最晦暗的角落。那上面残留的一缕熟悉暗香,此刻也仿佛变成了催命的毒气,不敢再嗅。
正是:
耳钉委地情丝断,石破天惊旧梦焚。
欲知金玉何归处,寒泉照影夜森森。
此次风波,定叫人恩断义绝、香消玉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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