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样的人才配有想法和观点,天赋怪,一个标点符号都是金口玉言。家世和背景能堆积成话语权的坚实壁垒,而他呢?什麽都马马虎虎,平平无奇,是一条绳上风干的咸鱼,大合照中的镶边,随意撒下的一把草籽中的一粒,没错,播种草籽的目的是要长出一片绿草如茵,但当中的一粒到底有没有发芽谁会去在意?都不影响这片草地的成就,就像世界有无李想也照常运转。
所以很残忍不是吗?他只是个充数的,没有必要的,但又非要存在,因为有价值的人发表人生感言的时候台下必须坐着观衆。
观衆李想的少年时代还算小有瞩目。他在数学方面有点天赋,数学和物理两门科目次次排第一的,但相对的,他的文科一塌糊涂,尤其是英语。
理科老师说他是逻辑天才,是自己的得意门生,让他们在年级组上赚足了面子,文科老师说他一点文学素养都没有,写个文章狗屁不通,从阅读理解的分数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个三观不正的人。
但李想倒是不在意,在分数和夸奖声中他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了,即使总分排名总在中下游摇摆不定。
天才李想却在家庭聚餐上碰了灰,他们家是个大家族,姥爷的九十岁大寿全员出动也得二三十个人包下小酒楼的一个豪华套间。以家庭为单位,需要派出人来为姥爷祝寿,简单来讲就是说吉祥话,什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把姥爷说高兴了,或许他攒下的那点棺材本能有一点油水进到自己这个小家的口袋。
真有人希望他寿比南山吗?李想坐在装满鲜橙多的高脚杯後面想。
轮到他家的时候,他爸先大夸特夸了一下李想的中期考数学成绩。
“班主任说我儿子可是有希望绕过高考去读那个什麽青华丘班的!这个大学就不用说了吧,国内顶尖!语文英语不好又有什麽关系,咱还不是照样上最高学府!”
亲戚中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也快面临高考,李想从高脚杯後面擡起头来,审视了一圈大家脸上的表情最後看向一旁的父亲。
没想到他知道,丘班是自己的梦想,看样子至少父亲是支持他的。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可是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父亲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叫他端起酒杯,站起来,给姥爷说几句祝词。他突然感到冷汗直冒,腿甚至有些软,李想平时沉默寡言,就算是家庭聚餐也是他最恐惧的社交场景,他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一样一动不动,眼皮耷拉着,明眼人都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不就是说几句话吗?至于吗?
李想觉得大家估计都在心里鄙夷他,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张不了嘴。
母亲的手偷偷藏在桌布下绕到他的後背,使劲用她尖尖的指甲掐着自己的肉。
像一条真正的败狗,李想忍着痛咬着牙,脸色灰红地藏在橘子果汁後面,场面一度很尴尬,最後在父亲吃屎一样的表情和表姐的英文祝福下收场。
“我要上丘班。”回家後的李想兴致勃勃地告诉父亲自己的梦想。
“什麽?”父亲坐在深陷下去的沙发上,对着电视调着频道。
”上丘班。”他重复道。
下一秒遥控器就扔到了他的头上,额头传来钝痛,像是骨头裂缝了一样。
“你上他妈的鬼班!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数学好有什麽用?能当饭吃吗,能找到好工作吗,能在市里买一套房子吗,老子指望你?你他妈就是个废物!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你像个正常人吗?你有什麽能力走出这个屋子走到社会上?你他妈连从这里到首都的路费都赚不出来!痴心妄想的废物!蛀虫!垃圾!”
李想捂着脑袋,呆呆地看着父亲,不知道为什麽突然发疯,因为今天要聚餐,这个男人终于在这个时间段清醒地出现在家里了,他还想着拿出上次的竞赛奖状给他看看。
可是最後李想只能灰溜溜地回到房间,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面,将桌面上解到一半的题做完,然後就这麽呆呆坐到了天亮。他後怕地认同父亲的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废物。
而一墙之隔的母亲也沉默地将自己锁在梳妆台前,墙体隔出两个自我保护的空间。
李想当然只考了个普通的二本学校,学习信息工程专业。上了大学後,还是专业方面的佼佼者,可是他发现大家不再埋头研究数字和逻辑了,他们都忙着社团,约会,和暧昧的男孩女孩看看电影再吃个饭。
他们也聊梦想,聊文学,聊一辆刚刚上市的新车和裙摆下的小腿。
长大後的人生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就像18岁之前他还在幻想拯救世界,零点的钟声一过他就自动变成了穿着二手西装的失败成年人,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人生一眼望到头的意思是,电脑屏幕上自己那张干枯的脸将日复一日慢慢变老并且永久地被框在其中。
那麽快速,快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18岁的蜡烛仿佛刚才吹灭,烟灰还顺着灯光往上爬。
李想能做的只有度过时间而已,这个世界有这麽多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陋不堪或者光鲜亮丽,他总算明白自己从来不是宇宙的中心,顶多算一粒漂浮的无知尘埃,世界不会给予他庇护,他的存在毫无价值。
就这样活吧,李想想着,为什麽要工作,为什麽要有爱人和朋友,为什麽非要快乐,追求的一切都是昙花一现,名利金钱永恒而生命短暂,世界永远有下一个明天。就这样吧,躺在这张床上,变成一具干枯沉闷的尸体就好,直到意识消散,精神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