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是从那时起,成了当今新帝的伴读。
外人都说卓鼎然用一条性命,为儿子铺就了一条青云路。
他年纪轻轻便官至大理寺少卿,成为天子近臣,确然离不开父亲那一箭的余泽。
可沈月疏知道,幼年失怙,是任何皇恩浩荡都无法弥补的创痛。
纵有圣心眷顾,但那宫墙之内、君侧之畔,何尝不是另一重深渊?
“自八岁起,我便常被魔寐所困。”
他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及至加冠入朝,堂皇庙宇之下,尽是尔虞我诈。先帝与陛下虽则器重,然天威咫尺,逆鳞触死,我无一日不如临深渊。”
他顿了顿,道,
“十七岁那年,我用先帝赏赐的钱银,暗中置办了这处宅院。往后每当心神欲溃之时,便会偷偷来此,独自静坐,有时……也会宿上一夜。生辰那两日,我便是来了这里。”
沈月疏听得心头酸楚,悄然起身,轻轻将他拥入怀中。
她没
有母亲,他缺失父亲,两人又何尝不是同命相连?
她从前总觉得他机深阱险,袖里藏锋,有着远超年龄的沉郁与老练,远不及程怀瑾那般清澈磊落。
可在这吃人的漩涡里,他若真有程怀瑾那般单纯心性,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那日你问我,是否认得醉月楼的苏姑娘。”
他声音低沉,似浸在往事的尘埃里,“我其实是认得的。只是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更无半点往来。”
他略顿了一顿,像在斟酌如何将那缕幽微的牵绊说出口。
“她……与我从前的姐姐鹤云,有五分容貌相似。可一旦启唇吟唱,那声音,却几乎一模一样。”
“我私下托人给过她不少银钱,具体数目也未曾细算。说来可笑,”
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我既贪恋从那声音里拾取几分旧日温情,聊作慰藉;却又深以为耻,不愿让任何人知晓,我竟将一个醉月楼的女子,当作逝去胞姐的影子来凭吊。”
一切水落石出!
预想中的释然并未降临,沈月疏反而感到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苏姑娘与姐姐那般相像,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可这真相,关乎亡父的清誉,是他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她未再多言,只是静静握住他的手,
“往后余生,我都伴你左右。”
良久,卓鹤卿缓缓松开沈月疏的手,转身走至书柜前,从深处取出一个黄花梨木雕的月亮,轻轻放入她的掌心。
“我花了一个月才刻好。”他声音低沉,
“自你送我香囊那日起,我便想着,定要亲手为你做一件礼物。思索良久,最终决定雕这枚弯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指尖的木雕上,“只是……它与你那香囊一样,都略显粗糙,望你不要嫌弃。”
那弯月形态饱满,拿在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刻痕的存在。
刀工算不得流畅,甚至带着几分笨拙的郑重。
可也正是这份不完美,让它脱离了匠气,被注入了温度与灵魂。
沈月疏轻轻握住木雕,指尖拂过温润的弧线,忽然笑了。
能开玩笑了,那这一劫,他大约是度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