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卫峥月握着他的手没松,眼神专注如有实质:“我只信我所见的,我看到的是你,无关你的身份,你若是想说你以前的事便说,我当个故事听,不愿说就罢了,我也不会问。”
“你见的不是我,”柳尘兮声音很轻,但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至于我的过去麽,写成故事,比你那话本还污人眼睛。”
他忽然推着卫峥月坐了起来,在卫峥月反应过来之前,起身扶着身边的书架,往书阁深处走去。
卫峥月有点发愣,他原以为一切顺着他的心意进展顺利,却猝不及防柳尘突然抽身退却。
柳尘兮转过书架到了卫峥月看不见的地方。他慢慢地卸下一口气,靠在了书架的背阴处。
卫峥月对他的兴趣,超过了同类相亲,上一次念话本梳头时他就察觉了,他知道这样任其发展下去是喜是悲未定,加上他身上背的离魂,更是後患无穷。
可人总是贪得无厌,在世间待得越久入得越深,就越是不舍,等到察觉的时候,渴求的种子于他察觉前就已经扎根已深。
刚刚从离魂里出来,能每日听见杳杳钟声,林间鸟嬉,他便能欣喜半日,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他发现自己的肉身终归要和离魂永远得留在阵眼时,又逐渐生出了不甘,无师自通了神识游离的法子。
起初他偶尔会挑些修为低根骨弱的小弟子,神识暂时夺去他们的舍,借他们的身体在潜宗内游荡几日,贪几分身在人间的欢。
然而夺舍终归是害人的法子,停留过久哪怕事後抹了那些小弟子的记忆,也会让他们的身魂都受些影响,体弱的生一场病也是可能的。柳尘兮自己清楚被人加害而无反抗之力的苦楚。以他现在的修为,如果想的话完全可以永远压制那些小弟子的神识,彻底取而代之并不是什麽难事。
但他身上比离魂还重的枷锁,是他的生父和戚眠风,他们都容不得他做出害人性命的恶事。柳尘兮只能在鬼门大阵徘徊,寻着等着数年,终于遇到了这麽一个孤家寡人的病故书吏。
他拿离魂影响了三楼的窥视符阵,忐忑不安地套着书吏的皮囊观望了许久,留了一半神识在自己真身中,若是有人察觉了异样他能迅速脱身离开。
然而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半个月,有人察觉了书吏换了形貌时柳尘兮差一点当场就舍了这副躯壳逃离,情急之下他说自己是新来的之後,居然就没有人再深究了。
後来他才慢慢知晓,书阁是宗主直接管辖的地方,三楼以上的书吏职务是绝对的香饽饽,称作“先生”,只听命于宗主一人。一到三楼的杂役却是个清寒职位,尤其是三楼,收的是各种杂书闲书,外门弟子的课业也用不上这些书籍,书吏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不过是在灰尘旧书之间了却残生。
而书阁只听命于宗主一人的缘由,柳尘兮逐渐明白过来,符法不同于其他法术,虽然画符结阵也要依靠修为灵气,但终归不像武修那样需要千锤百炼的方能将招式化作自己的本事,修为到了一定水平,哪怕完全不懂符阵原理,依样画出布好也能有差不多的效力。尹秀为不允许旁的任何人插手书阁,看似专横,实则色厉内荏。
他在害怕有人能够动摇他的尊位,他之所以高人一等,仅仅只是因为从很早以前他就比寻常人攫取了更多的灵力丶掌握了更多先圣留下来的符法书籍,而不是自己修行悟得了什麽成就。
不过这些和柳尘兮现下的身份关系不大。尹秀为一手把控了书阁,但一到三楼的杂役在宗主的眼中大约只比铁傀儡多一口气,他日理万机,自然没那麽闲工夫理外门弟子看的那几本书,旁人也不会过多在意,更不会因为换了一个杂役特意向他老人家求证。
这麽说来柳尘兮的时运也不算太不济,歪打正着来了个绝妙的灯下黑。只是窝在书阁一隅,安定了些时日,孤独的存在感就越来越强,柳尘兮原本想着尽量少与人打交道,免得露了破绽,但卫峥月靠过来时,他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敬而远之。
同病相怜也好,同类相亲也罢,“活着”之後就想“活在人间”,真的混入人群里,又开始渴求身边心头有个慰藉了。
这是人本性里的贪欲,明知自己背负离魂背负鬼门大阵,应当在潜宗里蛰伏茍活,摈弃这些扰人心智的杂念,但。。。。。。。
他终归不是无欲无求的器。
卫峥月天性使然,有意压住脚步,柳尘兮如果不特意侧耳听的话要到一丈之内才能察觉到他过来。但他还是没有选择悄悄的靠近,他逐渐明白过来柳尘兮不是猎物,不是选好角度一口叼住就能彻底占有的。
他在离柳尘兮有些距离的地方就停了下来,看着柳尘兮慢慢摸索着整理架上的书,其实这一排架上放的书冷僻偏门,积灰了也没有人借。卫峥月看着他将一排书抽出来又放回去,也没说破:“你方才问我,主子手下那麽多家仆,有没有和我相熟的。”
柳尘兮手上的动作停了,侧过脸看他。
卫峥月依在书架上:“虽然都是当狗,但还是有三六九等。我是妖界送来的奴隶,他们好歹是仙界生仙界长的,不少还是卫家的家生奴才。”
柳尘兮垂着眼:“确实你我前半生都过得不如意,因而一见如故,心生亲近……可你终归和我不一样,你现在得了掌门弟子的信任,她日後至少是个长老,你只要一直跟着她,虽然家仆名头不怎麽好听,但也算是半个内门弟子。可我……”
卫峥月轻声问:“你身上还有秘密和负累,对吗?”
“对。”柳尘兮望着眼前的黑暗,不知为什麽,离魂剑主丶戚眠风的话,离魂空间里的残魂泣声都清晰地响在耳边。他很久没能说出话,回神的时候,卫峥月已经站在了他身後,他很轻缓地从身後将他环住了,靠近的时候,他身上的温度比冬阳更和暖。
柳尘兮攥紧了手中的那册书,最後泄气一般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了书架上。
卫峥月轻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好受些了吗?”
柳尘兮很久没说话,最後近乎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别再夸我什麽鸡犬升天了,你心里其实清楚,正因为我只是个全副身家绑在主子喜怒上头的奴才,你才那麽想躲开。”
“没有。”柳尘兮反驳着想要转身,没想到卫峥月抵住了他的腰,依旧保持着环抱他的动作没松手:“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出身,可你我都清楚,凭我的身份在潜宗里无足轻重,自己尚且身如飘萍,不可能帮得了你,还可能被你的负累拉得一起沉下去,你在为这个怕,对不对?”
柳尘兮喉头有点堵,强忍住声音不发颤:“你这样的年纪,怎麽就把这些事情看得那麽分明了?”
卫峥月低笑了一声:“既然说了你的曾经也不易,那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难不成还是天真无邪的吗?我不大信。”
两人静了一会儿,最後卫峥月困得眼睛睁不开,他昨夜整夜没怎麽合眼,靠着书架坐下,拉了柳尘兮的袖子示意。柳尘兮迟疑了一会儿,也顺着他的动作坐下。
卫峥月身子越倚越歪,最後将头枕在柳尘兮腿上,柳尘兮动了一下,最後还是没有抗拒。
“别想那麽多,”卫峥月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几乎像是在梦呓,“命不由己的人,思虑也没什麽意思,光论能不能活到长远,就不是我们说了能算数。”
柳尘兮默了许久,最後什麽也没辩驳,伸手摸索着抚上他的头发,轻声问:“冷不冷?”
卫峥月已经有些迷糊了,不太想说话,一把将他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手心。
他的掌心带着少年人的滚烫,不是茶盏里一会儿就凉透的水能比的。柳尘兮任由他握着,仰起头靠在了书架上,居然也有了一点困意。
醒来的时候柳尘兮恍惚了一下,一时想不清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直到本能地想缩手,被卫峥月一把握住。
不知道什麽时候姿势已经换成了他靠在卫峥月肩上,卫峥月拢拢他的领口:“醒了?”
柳尘兮感觉到身上额外披了一件外衣,将它主人的体温严丝合缝地笼在他身上。
“你脱什麽衣服?大冬天的不怕着凉麽?”柳尘兮坐起来,想要把衣服还给他,被卫峥月按住:“赤狼本来就是雪地里生存的种群,我穿冬衣不过是从了人的习俗,本就不需要的。倒是你……”
柳尘兮擡起头看着他,卫峥月拇指在他脸上蹭了蹭:“看上去挺冷的,可怜巴巴地缩着。”
柳尘兮被说得很不自在,别开了脸,换了话题:“对了,你只说过你属于赤狼一族,却从来没有听你提过家人?”
“嗯,”卫峥月连衣服带人一起环住,“因为我也没有见过,所以没什麽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