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未停。
甘草踩着泥泞,足底厚靴压进湿土,不陷不滑。他贴着西巷残墙前行,蓑衣兜住檐滴,斗笠边缘水线不断。前方荒院门框歪斜,三七旧铺的断梁塌在门槛上,像一口咬空的残牙。
他未停步,绕至屋后。山墙倒塌处裂开一道窄口,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甘草收肩挤进,背靠焦木喘息片刻,刀柄抵住掌心。
巡更的梆子声由远及近,两盏灯笼晃过街口,映得泥地泛青。等光退去,他才起身,从袖袋取出一枚铜扣——干姜昨夜所给,边缘刻有“”字残痕。他蹲下身,拨开墙根浮土,指尖触到一处松软。再挖寸许,泥土中泛出一点暗黄微光。
刀尖轻挑,一枚铜扣破土而出。
他拂去泥屑,对准残纹。边缘缺口与干姜所给完全吻合,唯有一处细微划痕,呈“丹”字起笔之形。他将两枚铜扣并置掌心,指腹摩挲刻痕深浅。一致无差。
丹参来过此处。
甘草将铜扣收入内袋,目光转向屋内残柜。只剩一角立柱,焦黑如炭,横板断裂悬垂。他蹲下身,以手托住悬板底部,轻轻一推。腐木簌簌剥落,露出夹层缝隙。
他抽出随身陶片,将前夜所得三七粉罐壁碎片取出,凑近鼻端。腥气依旧,由内渗出,非沾染所致。又取一小撮粉末投入清水,浮而不化,结块沉底。他记下水相,再将陶片覆于残柜夹层之上,湿布裹紧,控温闷烤。
约半盏茶工夫,焦木表层龟裂。他用刀背刮取内层木屑,挑入另一碗清水。水波微荡,油膜浮起,散出同样腥气。
附子。
与三七粉同源。
他盯着水面,不动。柜中曾密藏含附子之药,后被人焚毁灭迹。但火未能尽除药性,残留渗入木隙,被湿气封存至今。若非控温逼出内毒,寻常查验绝难现。
门外梆子再响。
甘草迅收起陶碗,将残柜复原,只留一丝缝隙未合。他退至墙角,解下腰间铜牌,置于一块未翻动的石板下。若巡卒察觉异样,只会以为有人私藏信物,不会怀疑勘查已成。
天色渐灰。
他正欲撤离,忽听院外脚步轻缓,布鞋踏泥,节奏稳定。来人未打伞,步距均匀,显然是熟悉此地之人。甘草伏低身形,借断墙遮蔽,见干姜自巷口走来,手中提一竹匣,外裹油纸。
两人在废院东角会合。
甘草递出包裹:“铜扣一枚,柜中木屑少许,皆需验毒。不可经官署药房,寻民间老医,查。”
干姜接过,手指微颤:“你信我?”
“你若想毁证,昨夜就不会冒险调档。”
干姜低头,喉结滚动。良久,开口:“当年……我收过丹参一坛药酒。说是‘活血宁神’,赠予办案辛苦。我饮了三杯,当夜头昏目眩,次日清晨便签了桃仁案结文。那酒里,怕是掺了东西。”
甘草未动。
“我不是贪赃枉法。”干姜声音压低,“我是……被蒙了眼。签完文我才醒转,可卷宗已报府衙,再难更改。”
“你不是错判。”甘草终于开口,“是被蒙判。如今还来得及。”
干姜抬眼,眼中血丝密布:“我能做什么?”
“守住这份证据。送它去验。若结果确为附子,且与三七粉同源,便是铁证。”
干姜点头,将包裹塞入竹匣,抱紧胸前:“我会找城南老沈。他曾任州府药典判官,因不肯篡改药录被贬。他可信。”
“莫让他知来源。”
“明白。”
干姜转身欲走,忽又停步:“西巷今日增巡,不止两班。我方才见第三队换岗,佩的是丹参私卫铁牌。你不能再入此地。”
“我知道。”
“那你……”
“我还未查完。”
干姜嘴唇动了动,终未再言,匆匆离去。身影没入市集晨雾,脚步渐轻。
甘草立于残垣之下,望其背影消失。他返身回到墙根,将石板下的铜牌收回腰间。又从怀中取出炭笔记事册,翻至新页,以极细笔迹写下:
一、铜扣出土位置位于墙根东南侧,避雨区,非自然遗落;
二、扣上“丹”字划痕与干姜所给样本一致,确认丹参亲临;
三、残柜夹层木屑析出附子腥气,与三七粉同源,非偶然混入;
四、附子为丹参惯用药引,桃仁从不用此烈剂;
五、药柜焚毁时间晚于案,系事后灭迹。
五点归一:丹参非证人,乃执药者。桃仁非凶徒,乃替罪者。
他合上册子,塞入内袋。抬头时,东方天际已透微白。巡更即将换班,此时最易松懈。
他最后环视旧铺残迹。断梁、焦柜、碎瓦,皆静默如骨。唯有那口深埋的陶罐,曾藏十年冤魂,今朝终露一线真痕。
他迈步出门,足踏泥地,未回头。
行至街角檐下,他停下。怀中铜扣冰冷,附子腥气似仍萦鼻。他未言,只将手按在胸口案卷之上,缓步归途。
城未醒,冤未雪,证已存。
一只乌鸦掠过屋脊,翅尖扫落瓦上积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星点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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