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劫(上)
霜华宫的日子,清冷而规律。
虞清辞适应着身为神君的一切:感知三界冬序的流转,调节风雪雨露的平衡,以神念巡视四方。浮生拂尘在她手中愈发得心应手,心念微动,便可令万里山河银装素裹。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神游太虚之时,听瀑崖上那焚身的灼热与刺骨的严寒,以及最後时刻涌入灵魂的温暖神光,总会交织浮现。凡尘种种,并未真正忘却,只是被深藏于神性之下,如同被冰雪覆盖的种子。
这日,她正于宫中静坐,感悟天地间的冰寒法则,一道温和却蕴含无上威严的传音在她心神中响起:
“司雪神君,且来弥罗天宫一见。”
是帝君清虚。
虞清辞敛衽起身,神色恭敬。她整理了一下冰绡神袍,手持拂尘,一步踏出,周身空间涟漪荡漾,下一刻,已出现在气象万千丶祥云缭绕的弥罗天宫之外。
仙官引她入内。帝君清虚端坐于九重玉阶之上,周身笼罩在清辉之中,虽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睿智深邃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人心。
“清辞拜见帝君。”虞清辞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帝君的声音平和,“你飞升时日尚短,但根基稳固,心性纯良,本君甚慰。如今有一事,需你下界一行。”
“请帝君吩咐。”
“神界需新鲜血液,然飞升之途,艰险重重,心性丶机缘丶功德,缺一不可。近来下界有几处地方,似有灵气异动,或有身负大功德丶大毅力者显现迹象。然天机朦胧,难以窥其全貌。本君欲派你下凡,暗中查访,看看是否有真正值得点化丶引渡飞升的苗子。”
虞清辞微微颔首:“清辞明白。不知帝君要清辞去往何处,又以何种身份查访?”
帝君略一沉吟:“便从你故乡,南赡部洲黔地开始吧。那里山水有灵,或有机缘。至于身份……”他袖袍轻轻一拂,一道清光落入虞清辞体内,“你需收敛全部神息,僞装成游历的凡人女子,方可真正体察其心性本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神迹。”
虞清辞感到周身神力瞬间被一道温和却强大的禁制封印,只留下微不可查的一丝用以护体,外观气质也变得平凡无奇,虽依旧清丽脱俗,却再无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神君威仪。身上的神袍也化作了一袭普通的月白色棉布衣裙。
“谨遵帝君法旨。”虞清辞感受着久违的“凡人”之躯,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去吧。此事不急,细心查访便是。若有发现,以心念传讯即可。”帝君说完,身影便缓缓消散在玉阶之上。
……
再次踏上黔地的土地,虞清辞心绪复杂。山川依旧,云雾缭绕,梯田层叠,只是不知今夕是何年,云缈寨是否安好。她按捺住立刻返回寨子看一看的冲动,牢记帝君嘱托,需以凡人视角游历查访。
她沿着古驿道缓缓而行,看似步履从容,实则神念悄然感知着周围。她能感觉到天地间灵气的流动,也能隐约察觉到一些山精野怪的气息,但并未发现帝君所说的那种“身负大功德丶大气运”的显着迹象。
这一日,她行至一处名为“落魂坡”的险要山道。此地两山夹峙,林深叶密,地势险峻,素有不太平的传闻。不过虞清辞并未在意,凡间盗匪,于她而言与蝼蚁无异,尽管此刻她神力被封,但仅存的那丝神念护体,也绝非寻常武夫能近身。
正当她行至坡道最狭窄处,忽闻前方树丛後传来一声刻意拉长了调子丶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呼哨: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嘿嘿……”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地从一棵老松树後转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竹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袍子有些松散,襟口微敞,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垮垮地挽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凭添几分落拓不羁。他生得极好,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挑,流转着似笑非笑的光彩,手里还拎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
这模样,这气质,与其说是打劫的山匪,不如说是个踏青游玩丶不慎迷了路的富贵闲人,还是那种特别会招蜂引蝶的。
虞清辞脚步一顿,清冷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她虽神力被禁,但眼力仍在,一眼便看出此人……非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却精纯的阴气,却又并非寻常鬼物那般森然可怖,反而有种逍遥自在的意味。
鬼修?而且道行不浅。虞清辞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想看看他意欲何为。
那青衣男子见虞清辞不仅不怕,反而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兴趣更浓。他晃了晃酒葫芦,走到路中间,恰好挡住了去路,拖长了调子,学着土匪的腔调:“呔!那小姑娘,没听见爷说话吗?打劫!”
虞清辞觉得这场景有些荒谬。她,堂堂司雪神君,下凡公干,竟在荒山野岭被一个……看起来很不专业的鬼王给拦路打劫了?
她微微蹙眉,声音清越如冰击玉石:“劫什麽?”
那青衣男子,自然便是逍遥鬼王萧澜。他见眼前这女子不仅貌美,气质更是清冷出衆,在这荒山野岭遇到他这般“阵仗”竟丝毫不乱,心中玩心大起。闻言,他桃花眼一眯,将酒葫芦往腰间一挂,凑近几步,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丶不同于凡俗脂粉的冰雪气息。
他勾起唇角,笑容带着几分邪气,又有着说不出的风流韵味,压低声音,语气轻佻却不容置疑:
“劫个色。”
“……”虞清辞愣住了。
饶是她历经生死,飞升成神,心性早已磨砺得波澜不惊,也被这直白又无耻的话给噎了一下。她想象过各种下凡可能遇到的状况,却独独没包括被一个吊儿郎当的鬼王调戏!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看着对方那张笑得肆无忌惮的俊脸,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晃动了一下,但很快被眼前这厮的孟浪行为盖过。
最终,她竟是没能忍住,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恢复清冷,但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已染上了一层薄薄的丶被气笑的意味。
“你……”她顿了顿,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行为,只得冷冷道,“光天化日,拦路行此无礼之事,阁下莫非是闲得发慌?”
萧澜见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露出这种“被气笑”的神态,只觉得前所未有地有趣。他摸了摸下巴,笑嘻嘻道:“哎呀,被姑娘看穿了。在下确实是闲得发慌,见此山明水秀,姑娘又如此仙姿玉貌,便忍不住想结识一番嘛。不知姑娘芳名,欲往何处去啊?”
他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是闲逛至此,也确实被虞清辞独特的气质吸引。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凡人姑娘”,正是他魂牵梦绕丶以为早已香消玉殒的那位故人,更是如今神界新晋的司雪神君。
虞清辞不欲与这莫名其妙的鬼王多做纠缠,尤其是对方眼神中的探究与兴趣让她有些不自在。她侧身想从旁边走过,淡声道:“萍水相逢,名姓不足挂齿。请让路。”
萧澜却如影随形,又挡在她面前,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看这荒山野岭的,你一个单身女子多不安全,不如让在下护送一程?”
虞清辞停下脚步,擡眸看他,眼神已彻底冷了下来:“不劳费心。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她虽神力被禁,但身为神君的威严犹在,这一冷下脸,周遭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萧澜眼中精光一闪,心中讶异更甚。这女子,好强的气势!绝非凡人!难道是哪个隐世门派出来的弟子?或是……妖族?不对,她身上没有妖气。有趣,实在有趣!
他非但没退,反而笑容更深,正要再说什麽,忽然,两人同时神色微动,转头望向山坡下的密林深处。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夹杂着淡淡的妖气,正随风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