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
冰冷的雨点抽打着伯利恒号驾驶舱的巨大舷窗,舱内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烟草味。
米洛背对着舱门,站在控制台前,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脚边散落着十几枚被踩扁扭曲的烟蒂。他深深吸了一口,火星猛地亮起,随即又被狠狠摁灭。他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xue,指关节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想将脑子里翻腾的噪音和混乱强行按下去。
神父沃德站在他不远处,苍老的身躯挺得笔直,灰白头发被汗水和紧张濡湿。他双手紧握在胸前,嘴唇不停地开合,声音低沉而执着,像嗡嗡的蚊蝇,在米洛混乱的神经上反复刮擦:“暴力只会带来更深的黑暗,看看达勒先生,他需要救治。”
迈尔斯瘫坐在一张奢华的真皮高背椅上,昂贵的西装凌乱不堪,左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高高肿起,边缘甚至渗着暗红的血丝,双眼微闭,处于半昏迷状态。
“闭嘴!给我闭嘴!”米洛猛地转过身,双眼布满血丝。
沃德悲悯地望着米洛,双手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孩子,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宽恕比审判更要有勇气,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要重拾勇气。你——”
“我让你闭嘴!”米洛的狂躁达到了顶点,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擡脚,狠狠踹向舱壁。
迈尔斯被这巨大的声响惊醒,艰难地睁开眼睛。
沃德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浑身一颤,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只剩下惊骇,他下意识地後退了一步。
看他这样,米洛忽然冷笑了一声:“说得真好,慈爱的神父,你告诉我,如果有人杀你父母,囚禁你六年,对你电疗,清洗你的记忆,践踏你的自尊,你是不是还能轻飘飘说出一句原谅?”
沃德挡在迈尔斯面前,苍茫的双眼里满是乞求和悲伤,他拿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心口:“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你要开枪的话,我会先杀死我自己。”
迈尔斯叹了口气:“沃德,别说了。”
沃德赶紧回身,焦急地问:“达勒先生,你还好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你以为你是谁?”米洛厌恶地拧眉,“你真觉得你是上帝?你能救他?”
“达勒先生为我们的游轮捐赠了大量物资,我的眼睛治疗手术也是他资助的,他是个好人,或许他会犯错,但你不应该就这样剥夺他的生命。”沃德悲伤地流下了眼泪,“你知道的,如果你的灵魂如果被仇恨占据,你将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你他妈的闭嘴吧!”米洛冷笑,“你这些过时的说教没人会听。”
“我可以替他去死,如果这样能使你消弭痛苦的话。”沃德呢喃着。
迈尔斯声音大了些:“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沃德,与你无关!”
米洛却丝毫没有松动,只是冷冷地凝视着这个曾经亦师亦友的故人:“想死的话,你大可以开枪。”
沃德微微抿唇,他仰望着彩窗正中的教堂雕塑,微微闭眼,毫不犹豫地叩动了板机。
米洛瞳孔皱缩,上前去阻止,却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子弹穿过沃德的胸腔,血迹飞溅。
迈尔斯喉结滚动,溅到他脸上的血点尚且温热,他紧绷着脸,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米洛震惊地望着甲板上的沃德,瞧着他痉挛着手指,点在胸膛上,是一个祈祷的手势,慈爱地注视着米洛,眼神里的光渐渐消散。
眼泪从眼眶中涌出。米洛屏住呼吸,却始终无法抵抗来自眼前的血腥冲击。
管家贝芙莉丶那个黑头发绿眼睛的小男孩,悠真,还有沃德,这些本不应该殒命的人却都在这场漫长的拉扯里接二连三的死去。
为什麽沃德会选择自杀也要劝他放过迈尔斯,为什麽痛苦一定需要比较?为什麽他的自杀就一定要唤醒他的愧疚,让他放下所有的恩怨?
他没办法放下!
他没办法回头!
他的脑子要爆炸了……
米洛捂住太阳xue,厉声尖叫起来,那些缠在他大脑里的,喋喋不休的人能不能全都去死,全都去死好了……
他受够了!他听够了!!!
迈尔斯静静地注视着米洛扶住墙,不断耸动着肩膀,从癫狂的状态强行抽离,一步步走向强行遏制的冷静。
这样的画面,他透过单面监视玻璃看过无数次。
“我嫉妒他。”迈尔斯缓缓开口,“我嫉妒布莱兹,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也不是因为他有达勒集团的股份。我嫉妒他,是因为他有无条件爱他的人,还有一个无条件爱着的人。”
“苏玛,这个女人很优秀,我并不讨厌她,事实是,我和她的关系不错。只可惜她的手伸得太长,所以,她只好死。在我给她打进那管玛咖的时候,她很平静,最後竟然只是说让我锁上门,不要让布莱兹进来看到她,怕他会害怕。
“就是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嫉妒布莱兹的。他能毫无顾忌地想跟你産生关联,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像这样的人生,我没有拥有过。如果他真的闯入火场救下你,我知道,你会爱上他的。
“其实,当年在那场大火里,只差一扇门他就能找到你。是我把你带走了,所以他才跟你错开。你记忆里的那道声音不是我的,可你爱我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那道声音……有时候想想,真是讽刺。你是我一手打造的,而我居然成了他的替身。”
米洛眼中满是血丝,瞧见迈尔斯面不改色说出这番话,他不禁冷笑一声:“做了这些,你很得意吗?”
“米洛,我有过不理智的想法,明知道一切无法挽回还是想带你走,但没有想过让你原谅我。史蒂文死之前有乞求你的宽恕吗?如果你等的是这个,那真的要你失望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後悔过。”迈尔斯垂眼,“但是对于给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
“抱歉?”米洛僵硬地念着这两个字,填入子弹,痉挛的手指扣住枪身,扳机护圈在他的掌心碾出红痕,眼前却不知不觉地逐渐模糊。
“哭什麽?”迈尔斯望着米洛,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输的人明明是我,如你所愿,我失去了一切,你拿走了所有我在乎的东西,你已经赢了。”
“为什麽是我?”米洛只能说得出这一句话。
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他知道。可直到最後,他最想问迈尔斯的只有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