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突然说:“莫大人,你是不是喜欢我?”
莫天觉擡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小鲤,张小鲤认真地看着他,神色中并无暧昧,莫天觉本下意识要否认,看见张小鲤的双眸,倒也懒得否认,只道:“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是不是以为,我与林存善在瑶光寺的见面至关重要,所以才去说服昭华公主?”张小鲤缓缓道,“昭华公主答应了,但她的要求是,要你当她的驸马。”
莫天觉不语,这便是默认了。
张小鲤闭了闭眼,只觉得实在荒谬可笑,莫天觉道:“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我本就是皇上心中最适合昭华的人选,我以守孝推诿,但孝期毕竟快过去了,我若想不和昭华成亲,唯一的办法,只有立刻成亲,但……我又何必误人一生?”
莫天觉的语气很放松,显然并非是为了安慰张小鲤,而是当真这样想:“昭华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只是觉得适合。既是如此,她反倒是最适合同我成亲之人。”
张小鲤喃喃道:“可莫大人喜欢的是我,最适合同莫大人成婚的,难道不该是我?”
莫天觉一怔,旋即摇头道:“我的确对你……可你待我,并无此意,怎能说是最适合之人?”
他倒还把张小鲤当作那个刚入长安,什麽都懵懂的女子,说话有几分循循善诱之意。
张小鲤捏着那包衣服,道:“本来不想说的……也不该说的,不过,都这样了,说出来也无所谓。莫大人,你可知我们初见是在何时何地?”
莫天觉颔首:“就在回风斋外,去年的腊月二十三。”
张小鲤摇摇头:“不是。”
这下莫天觉当真有几分意外了,张小鲤道:“是更早一些,杨彦案还没爆发的时候……我才入京城不久,盘算着怎麽入惊鹊门,知道你是少卿,就跟踪了你两日。”
莫天觉茫然地看着张小鲤,脑中一片空白,是了,他鲜少同人结仇,平日也极少带侍卫出行,无非带个采文,他和采文都半点不会功夫,莫说两日了,张小鲤这样武功卓绝之人跟踪他两年恐怕他也不会察觉。
张小鲤道:“腊月十七,你的马车经过花渡桥时,有个男人在当街殴打新妇,他说自己的媳妇儿偷了人,身边又有两个高大的小厮,所以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无人敢上前。我想阻止,又怕暴露了自己,正是两难……你却下了马车。”
那天下着小雪籽,像是为後来几日的大雪作铺垫,纷纷细雪里,莫天觉那日没穿官服,披着暗青色的长毛大氅,从马车上走下,采文为他撑着伞,但他走得急,雪还是落在他的深色大氅和黑发之上,他虽高,但比起那个雄壮的大汉和他身边的两个小厮,还是显得太势单力薄,可莫天觉没有一丝犹豫,大声呵斥道:“大闵律法第五百六十一条,不可当街厮打,更忌殴打妇女,停手!”
那女子趴在还没堆雪,只有一滩污泥的地上,额上全是血,显得极为可怖,男人停了手,不屑地看向莫天觉,见他身上除了那大氅看起来稍值钱些,其他地方一眼看去都堪称朴素,觉得定非什麽大富大贵惹不起的人,语气更加不耐烦,嗤笑道:“爷的小妾偷人,爷打她是天经地义……哟,等等,难不成,你也是他姘夫?”
他说罢,和身旁的两个小厮一起满怀恶意地笑了起来,地上的女子无助地抽动着,莫天觉并不发怒,只冷声道:“她若是你的妻妾,当有结亲之证。她若是在外同人有染,亦需证据——就算当真同人有染,也可报官说明情况,而非在此乱用私刑!”
那男人闻言大怒,伸手便要给莫天觉一拳,莫天觉猛地往後一躲,勉勉强强地躲过了那一拳,仍道:“我乃惊鹊门少卿,殴打当朝官员,罪加一等!”
那男人将信将疑,一时住了手,莫天觉喘着气,仍一副严肃模样:“我会先将此女子带去惊鹊门,仔细询问情况,你也一同跟随,若查明情况属实,再做定夺。”
莫天觉显然想得很明白,眼下不必和这男人硬来,毕竟他身边只有个撑着伞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采文,话不必说死,只要能哄得男人和他去惊鹊门一切就都好办,结果那两个小厮意识到不对,附耳对男人说了两句话。
男人眼珠一转,倒也没为难莫天觉,只道:“……若当真是惊鹊门少卿,那路见不平,是该出手,不过这女人的确是我妻妾,是我从听柳巷里赎回家的,但婊子就是婊子,习性难改,当真与人有染!至于你说证据,若我抓到了那奸夫,何必打她出气?说到底,这是家务事,何必惊扰惊鹊门?你说当街打人不对,我认,我把这臭娘儿们带回家,关上门教训!”
说罢,他一挥手,那两个小厮便上前要将女子架起来,女子本已半昏迷,这下又发出凄厉的叫声,仿佛已知一旦被带走,再无生路,莫天觉情急之下伸手去拦那两个小厮,两个小厮下意识一推。
莫天觉脚底打滑,居然就这麽摔了一跤,额头撞在了一旁的横栏上,当即头晕眼花,一时间站都站不起来。
采文惊叫一声,丢了伞去扶莫天觉,那两个小厮和自家少爷对视一眼,都知情况不妙,架着女人转身就要先走为妙——
“然後他们莫名其妙也摔了跤,连带着那个男人,还摔得不轻,三个人一个掉进了花渡河,两个撞昏了脑子。”张小鲤轻声道,“莫大人你在抱桃阁里,还提过此事,只说巧得很,是老天开眼——可你怎麽不想想,若老天开眼,那女子就不会被打得半死了。哪有什麽老天开眼,是我丢了三块石头。”
莫天觉望着张小鲤,一时无言,张小鲤扯了扯嘴角,道:“那时我看了全程,心中想,这个莫大人本可以不下车,却下了车,本可以不伸手阻挠,却又伸了手,险些把自己搭进去。他也不听风就是雨,不因别人说这女子曾是娼妓丶是自家妻妾就转身离去,若他知道阿姐的事,或许愿意帮忙。”
莫天觉道:“你为何不曾提起?”
“跟踪你两日之事,当初是不敢说,後来是没必要说。”张小鲤摇头,“何况同你打了交道,才发现莫大人比我想的聪明,对我有诸多猜忌;又比我想得更古板,对我总是动辄呵斥,还默不作声说我是什麽鞑密公主,险些害死我。我那时什麽都不懂,只觉得十分失望……後来才懂,失望,是因为怀抱了太多的期望和感情。我的失望,本身就很可笑。”
莫天觉一时没有说话,张小鲤又笑了:“迎春宴那夜之前,我还怨你帮池东清数落我,後来你提着灯等我……那天月光很白,落在你身上,像我第一次看你时落在你身上的雪籽。你同我道歉,我反而一下想通了,莫大人是聪明丶是古板,但的的确确是个极好的人,要论公正论善良,只怕是天下第一。反倒是是我自己,太鲁莽太自我中心,横冲直撞的……同我师父说的那样,像一条野狗。”
她这条野狗,险些咬了莫天觉两口,原因也很莫名其妙,莫天觉却没计较,反倒待她尽心尽力,张小鲤明白,这份尽心尽力,反而同莫天觉後来对自己的心思没关系,莫天觉就是这麽一个人,是个很适合当官的聪明的好人。
那天晚上,她看了一夜的月亮,月光皎洁无暇,也无私心,就像莫天觉,于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莫天觉不好了,之前那些埋怨丶责怪,居然一下就消散无踪了,与此同时消散的,还有张小鲤的那些迷迷蒙蒙的心事。
莫天觉仍不说话,只看着张小鲤,张小鲤突道:“莫大人何时开始喜欢我的?或者说,莫大人是何时不那麽耳清目明犯糊涂的?”
莫天觉被张小鲤的话逗得一笑,道:“我也说不清,但知晓自己心意,应是迎春宴那夜。你在宴上那般说,我才知你为何那样对池东清。更意识到,对你总是误会。我自诩公正,又因父亲之事自怜,却没想过,于你而言,人生本是何等艰苦,而你却仍横冲直撞,不知疲倦,我心中……很是敬佩,也很是羞愧,所以,才特意等着,要找你道歉。”
他说完,和张小鲤对视一眼,都不由得笑了——
的确好笑,莫天觉模糊地明白自己对张小鲤的感情的那一夜,张小鲤,也恰好结束了对莫天觉懵懂的悸动。
莫天觉道:“我们之间未来也不知会不会再见,你本可以不戳破。但以你性格,一旦发现,的确恐怕便想着要说明白……说开也好,心头落下一块石头,倒也少了些遗憾。”
张小鲤认真点了点头,道:“从入京开始,大人助我良多。我如今才知,长安的这麽多身不由己里,莫大人能坚守本心,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我没什麽好喜欢的,也配不上莫大人,莫大人现在不懂,将来一定会懂的。”
莫天觉简直无言,道:“你这安慰,还真是别出心裁。”
“这不是安慰,是事实。”张小鲤道,“我先去外边看一圈,看看哪里适合埋伏。”
莫天觉颔首,张小鲤捏着包袱,转身利落地出了门,她推门出去的时候,光重新落入了回风斋,门窗的晃动令桌上的烛火剧烈颤动,莫天觉回头,轻轻吹熄了那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