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厌烦至极的轻叹,一旁的昭华会意般开口:“身为同僚,因小怨记恨至今,伺机报复,是为心胸狭隘;身为臣子,打着为上考虑的幌子,妄图公报私仇,是为公私不分;身为惊鹊门人,绞尽脑汁仍手段拙劣,真是个……无能之辈。”
昭华的语气不似之前那般愤怒,甚至有些和缓,却显得凉飕飕的,嘲讽之意甚足,卓辉竟吓得哭了出来,仍在磕头,道:“微臣,微臣……”
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昭华略微放大声音,道:“眼前这三个惊鹊门人,一个阴险下作,一个愚昧好骗,还有个……”
昭华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张小鲤,似也不知怎麽评判才好,只能意蕴深远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莫大人,这就是你的三个手下啊。父皇当年创立惊鹊门,为的是替他分忧排难,不是如今日这般,给父皇添堵的!”
她的声音此时倒是又严厉了起来,那语气也全然不似在同自己未来要嫁的驸马说话,而似在对一个下属说话,仿佛皇上此时懒于开口,她便是皇上的嘴。
莫天觉不惊不惧,一撩衣袍跪下,道:“微臣管束手下不严丶监督不力,还望皇上责罚。”
昭华回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并未睁眼,昭华思索片刻,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还需用你,如何责罚?这卓辉,先关入鹰卫所,等候发落。”
卓辉来时意气风发,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是被拖着离开暖阁的,他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只反反复复地说着自己“绝无坏心”“只是想为圣上分忧”“只是害怕三殿下为人所欺”,最後约莫是嘴里被塞了什麽布之类的东西,终于安静了。
将卓辉召来丶问话丶拖走,一气呵成,张小鲤馀光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池东清,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欺瞒圣上,是民女胆大包天,万死难辞。但,民女同三皇子,也并非毫无感情,虽确非男女之情,也算不打不相识……民女先前不愿嫁,不过是因为民女曾立誓此生不嫁。蕊娘……的确是民女阿姐,池东清,也的确是我阿弟,只是我三人年幼时便遭逢变故分开,这些年都以为彼此早已死去,毫无牵连,是意外在长安重逢……”
皇帝终于缓缓睁眼,看的却不是张小鲤,而是一旁的端王,道:“你同那蕊娘,来往甚密,还将她,领到朕跟前。”
端王面露痛苦之色,赶紧也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这暖阁里本来好歹站了几个人,现在莫天觉和端王都跪下了,不算太大的暖阁里除了昭华都跪成一片,这场面说不出的可笑。
张小鲤意识到,皇帝这是要一一清算了,不过,这很合理,要查出三皇子的死因,首先要搞清楚凶手可能的动机,这些日子,端王和三皇子之间的争斗已隐隐露了苗头,皇上怎可能看不清?
既要查,便要彻查,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端王极度冤枉地道:“皇兄明鉴啊!您也知道,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同那蕊娘是旧相识,她又说了那些石破天惊之事,我怎敢瞒着您?!我丶我是当真不知蕊娘和这张小鲤是亲姐妹,那时老三知道我要将蕊娘带去见您时,恐怕便想好了要顺手利用蕊娘,让张小鲤同自己成亲,我若是知晓此事,怎会当这冤大头?!让他领着蕊娘去便是了!”
他顿了顿,敲了敲眉心,道:“再说坦白些,我……哎!我同胡珏是好友,昭华又是在我的介绍下认识的胡珏,他却是那样的人,且纸包不住火,这事儿总有一日会暴露,若由我来揭露,昭华和皇兄您,至少不会埋怨我,若我不带蕊娘去,反倒显得我在替胡珏这死人遮掩什麽……我不愿如此!”
他这样说,倒是没有任何问题,昭华凉凉地扫了一眼他,眼中多少些不满,也不知是听他提及胡珏,还是因为他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端王说的固然有道理,但他也避重就轻,没说自己知蕊娘所说的事,指不定能整垮二皇子。
端王自不会说,也没人会提,横竖二皇子早已是一缕亡魂了。
皇帝听在耳里,却又没有理会端王,也没有让他起身,重新看向张小鲤,道:“你的那个阿姐,前几日,衆目睽睽之下失踪了?”
“回陛下,是。”张小鲤认真地道,“此事极为诡异,鹰卫所丶惊鹊门联手调查,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民女也从未收到阿姐送来的任何消息。至于池大人……民女自离家那一刻起,便打定主意,同三留村的任何人不会有往来,同池大人虽彼此心知对方身份,却连认亲也没有。”
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声,缓缓道:“如此说来,池东清,与此事毫无干系?”
池东清微微擡起头,眼眶发红地看着张小鲤的侧脸,有一分想哭。
一旁的冯乐安却按捺不住地突然道:“啓禀圣上,有关!池东清和此事极有关系!”
张小鲤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冯乐安,皇帝轻轻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冯乐安愤怒不已地看了一眼池东清,道:“昨日下午,便是池东清突然差人送信给三殿下,而後三殿下便急忙召回了手下,并给了手下了一个地址,说是去京郊的黄家村,寻一个约莫五十岁的孙姓産婆……手下带人赶去黄家村,寻了约莫半个时辰,寻到了那孙産婆,将她带去了鹰卫所……”
他一口气说完,随即咬牙切齿地看向池东清:“而这一切的开端,便是池东清的那封信!”
冯乐安说的这些,在场之人几乎都不知情,张小鲤也是现在才知身後那个妇人的身份是什麽。
张小鲤侧头,不解地看向池东清,不知他好端端地给三皇子写什麽信?!
而且……冯乐安恐怕开始就说过这件事,那必然也将张小鲤和池东清的关系给说出来了,甚至更早,在迎春宴那一夜,皇上就已知晓张小鲤和池东清的关系了。
这卓辉,真是白忙活一场,忙来忙去,将自己忙成了阶下囚。
此时汪公公小步从外入内,手里捧着一个木盒,昭华以眼神问询,汪公公轻轻点头,昭华快步走过去,接过木盒,将木盒打开,拿出里头的东西——那是一个信封,上头写着“三皇子亲啓”,落款正是池念双。
信封口已被打开,昭华赶紧掏出那信,信不过薄薄一张纸,看得出上头字迹不多。
皇帝没接信,意思很明显,昭华会意,念道:“殿下金安,见字如晤。属下本应亲至,奈何腿伤未愈,闻人言伤者不宜来访,未免不吉,只得以信代之。自闻殿下同家姐亲事以来,属下日夜难安,喜忧参半。喜是于家姐而言,殿下实乃良配,忧是因于殿下而言,家姐绝非良配。
家姐生于贫荒丶长于江湖,如山间杂草丶晴空浮云丶恣意妄为。其性粗野丶其行鲁莽,不成体统丶不知轻重丶不守规矩丶离经叛道!为村夫之妻仍显粗鄙,况为皇妃乎?
虽明日即要礼成,然,既未成,便有转机,唯盼殿下三思。若此事无可更改,惟愿殿下宽宏大量,容其之过丶谅其之错丶以情解之丶莫有厌弃。”
昭华念完,将信一合,蹙眉道:“不知所谓……你写这个做什麽?!”
池东清终于缓缓擡头,深吸一口气,语气却带着一丝颤抖,条理却仍然清晰,道:“啓禀圣上,张氏虽不肯认微臣,微臣心中,她却永远是二姐。微臣知她性格鲁莽,只恐将来她得罪三殿下,所以实在担忧,又知三殿下晓得微臣与张氏的关系,便大胆写了一封信,想着婚事若能取消再好不过,若不能,多少也……”
他垂眸,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张小鲤简直无话可说,若非是眼下这种场景,张小鲤发誓,她一定会对着池东清的脸来两拳,或者对着他那还没好全乎的腿踢两脚。
昭华冷冷斥道:“便是张小鲤认了你,你也该战战兢兢丶缄默不语,何况张小鲤根本没认你,你算个什麽东西?!竟敢在皇子大婚前夕写这些废话,可笑可恨,比那个卓辉更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