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在躲什麽?”
“你会害怕,我就不会吗?”狄春秋白了他一眼。
前两件事,一件是一个葬送了他的青春年华的不切实际的梦想,另一个是刽子手,他当然有理由害怕。
陆信也顺理成章害怕,那麽多的正能量,为什麽都洗涤不净他身体里的浊气?
狄春秋後来短暂在家里装过一盏紫色的灯,陆信一碰就坏了。
飞机进入了平稳期,陆信在一分钟内想到了那一年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紫色的狄春秋,金色的狄春秋。他说他不停地失恋,所以找狄春秋排解情绪。他从学校里抓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黑猫,强行把小猫留在了狄春秋家。他要见小猫,所以不得不见狄春秋,不得不跟狄春秋産生转账之外的联系。
从木棉岛回来後,陆信搬进了狄春秋的家。陈慧萍带着自己做的点心去宿舍找陆信,没找到陆信,从陆信舍友口中打听到陆信在校外的住址。
她顾不上打车,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坐在巷口的四果汤店里,盯着那个臭名昭着的楼梯口,一个小时後,看见陆信搂着一个吊儿郎当叼着烟的男人,上了楼。
陈慧萍转身,回到家里。陆信的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陈慧萍拿着水果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问陆信爸爸:“你们是不是永远也好不了?”
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时,陆信没有马上崩溃,只是最後看了很久熟睡的狄春秋,给小猫加了猫粮。他爱狄春秋这件事,就像他曾经误杀了一个人,早晚有一天要案发,他罪孽深重。
他跟狄春秋玩这个游戏,是为了把一切都告诉狄春秋,再知道狄春秋的一切。像一本侦探小说总要在结局把之前设下的伏笔一一解答。
陆信拿出手机,看微信聊天框里狄春秋发来的“我爱你”三个字。
在答案面前,伏笔好像不再重要了。他们正一起坐在离开海沧的飞机上,所有的猜测与犹豫丶怯懦正在烟消云散。
“我也爱你。”陆信在狄春秋耳边说。
狄春秋揶揄地笑:“有多爱?”
陆信答非所问:“你还会害怕吗?”
关于爱人这件事。陆信不怪狄春秋曾经的纵欲,狄春秋就是这样的,他太害怕了,需要很多很多人经过他的身体,他才能知道什麽是爱丶什麽是不爱,才能在模糊不清的一切里找到什麽是真实存在着的。就像陆信需要大把的时间,去找到在许多个一秒钟里一闪而过的丶真实的自己。
狄春秋玩着手指,脸上的笑意缓慢地散开。夕阳里,他很慢很慢地眨眼。
“会。”狄春秋深吸一口气,说:“但是试试吧,说不定就不怕了。陆信,我们都试试。”
进入云层前,陆信最後一次俯瞰海沧。
之前跟陈慧萍逃离海沧时,陆信也这样往下看,觉得他眼中的海沧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正在一天天地腐烂丶萎缩,在他飞离海沧的这一刻终于彻底死去,他憎恨海沧。
但现在海沧忽然活过来了,陆信在海沧二十多年,海沧的海是海丶天是天,但现在海水漫进城市,就像地铁二号线里广播里经常说的那样,海在城中,城在海中。从小跟着爸妈饭後散步的湿地公园,回木棉岛的双层轮渡,柏年小学教室窗外的大榕树,外国语学校傍晚经常有情侣手牵手散步的操场,海沧大学他一定与狄春秋在不同时间里共处过的图书馆……
狄春秋闯入他不应该存在的时空节点里,拿着他的相机,肆意地拍下陆信,把这些节点连在一起。他在公园里种一朵花,趴在轮渡的栏杆上抽烟,坐在榕树上朝陆信微笑,代替别人在操场上牵住了陆信的手,在图书馆的桌子下踢了踢陆信,留下一张纸条,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我爱你。
陆信再看狄春秋,狄春秋不再是街上飘荡的幽魂了,也休想再装成云层里高高在上丶没有人性的锁骨菩萨。他重重地落地,砸坏了自己也砸坏了陆信,哪怕是碎渣一堆,至少他连同他身上的裂纹,都能被触摸到了。狄春秋的碎片丶陆信的碎片,这下都混在一起,不分你我,再也不可能拼出完整的两个人。可是再残破的组件,至少也能拼出一对双腿,支撑他们往前走一步丶再走一步。
飞机开始颠簸时,陆信和狄春秋握住了对方的手。
颠簸一直不停,飞机上有人开始尖叫。不久後,机上广播通知因为遇到风暴,他们需要临时在黄花机场降落。
飞机绕着机场转了三圈,终于成功降落在跑道上。飞机降落时,天上下起了这个冬天的最後一场雪,一粒粒的细雪落在窗上,狄春秋和陆信跟飞机上其他人一样,“哇”地惊呼起来。
背着包走到机场外时,狄春秋伸手接了几粒雪花,说:“很久没看到雪了。”
“我过去几年都看烦了,一年到头不是下雨就是下雪,每天心情都不好。”陆信耸肩。
“那我们去哪里?”
陆信摇头,突然问狄春秋:“你知道在木棉岛的普渡时,我在灯上写了什麽吗?”
“不会写我名字了吧?”狄春秋点了根烟,烟雾在漫天的飞雪中飘。
“小时候阿嬷跟我说,普渡灯上要写,你现在最想要它消失的东西。我拿着笔,一下子就知道我想写什麽了。”
“所以到底是什麽?”狄春秋开始不耐烦。
“我希望我的家人可以消失。我写了我爸妈的名字。”陆信平静地说。
“不至于吧?”
“都是因为你。都怪你让我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麽,又不愿意带我走,我只能恨不让我走的人。”
“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别闹太僵了。”狄春秋抖着烟灰说。
“所以你要对我负责。去哪里,你说了算。”
狄春秋白他一眼,想说什麽,但又被这个谜题困住了。
要去哪里呢?他想跟陆信回老家大同走走,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暴拦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过去几年里,发生了太多突如其来的事情,他重新举起他一辈子都不会再举起的相机,他爱上了一个人。飞机的迫降,不过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桩。
至于要跟陆信去哪里,狄春秋会想好的,他只是需要时间,而且陆信正在他的身边,颇不耐烦地掸开肩上的雪,仰头哈了一口气,打了个寒战。
飞机的轰鸣声有些朦胧,烟头橙红的火光照亮了飞雪里的他们,面前马路上的新雪被车轮碾成灰色,黑车司机搓着手朝他们两个走来。
他们的时间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