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镇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浊气混合着牲口粪便的酸馊和劣质炊烟的呛人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土屋上,压在每一个蜷缩其中的人心头。时间如同掺了胶的泥浆,流淌得异常缓慢粘稠。阿宁和王浩像两只在蛛网边缘挣扎的飞虫,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紧绷感,每一个声响都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行囊已初具规模。几块硬如矿石、散着焦糊与土腥气的粗粮饼,被破麻布层层包裹,塞在行囊最底层。鼓胀的旧皮囊里装着煮沸后依旧带着涩味的浑水,随着动作出轻微的晃荡声。两根削尖的木矛和那把捆着锋利石片的短棍,被草绳紧紧缚在行囊外侧,露出冰冷的棱角。王浩绘制的那张破纸地图被反复折叠,边缘起毛,小心地塞在贴近胸口的内袋里。而最深处,紧贴着阿宁滚烫皮肤的位置,那块被柔软破布包裹的琉璃碎片,持续传递着温润而执拗的搏动。
准备进入最后的、也是最紧张的阶段。每一次整理行囊,每一次检查武器,每一次将粗糙的干粮塞进布包,都伴随着心脏擂鼓般的跳动。空气里弥漫着粗粮的焦糊味、皮囊的腥膻味、木头石片的冰冷气息,以及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临行前的焦灼。
然而,在这片无形的焦灼漩涡中心,那个佝偻沉默的身影,却如同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
老周头依旧每天在固定的时辰,抱着他那张破旧的木桌和油灯,步履蹒跚地走向老槐树下昏黄浑浊的天光里。他佝偻的脊梁弯得似乎更低了,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摆好桌子,放好油灯和豁口的粗陶碗,枯瘦的手指敲响醒木。
“梆!梆!”
声音沉闷依旧,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穿透力,被落尘镇沉重的浊气所吞没。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讲述着“青冥仙尊”剑斩魔云的恢弘,描述着“赤血散人”朽木生芝的奇遇。那些惊心动魄、光怪陆离的故事,从他口中流淌出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平静。浑浊的目光扫过树下稀稀拉拉、眼神麻木的听众,仿佛穿透了他们,落在了更远、更虚无的地方。他的讲述,不再是为了攥住听众的心神换取铜板,更像是一种机械的、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仪式。
讲完,他沉默地收拾东西,步履蹒跚地回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浓重的陈旧烟味和草药气扑面而来。他径直走到灶台边的小马扎上坐下,背对着偏屋的方向,枯瘦的手指开始机械地拨弄灶膛里那些早已冰冷、没有一丝火星的死灰。动作缓慢、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
阿宁和王浩就在这沉默的背影后,屏住呼吸,进行着最后的准备。阿宁用破布条反复缠绕木矛的握柄处,试图增加摩擦力和舒适度,粗糙的布条摩擦木头出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土屋里异常清晰。王浩则拿出那块刻着“吐纳”节奏的石板,最后一次闭目凝神,按照上面记录的“优化”节奏进行呼吸。
“吸——(默数,,,)……屏——(,)……呼————(,,,,,)……”
冰冷浑浊的空气被深深吸入,在胸腔停留,再极其缓慢、绵长地吐出。阿宁努力摒弃杂念,感受着身体深处那种随着呼吸节奏而产生的、沉静的律动。每一次绵长的呼气,都仿佛将积累的焦灼和恐惧排出体外。裤袋里的琉璃碎片(虽然已藏入行囊深处,但那温热的搏动感依旧清晰)传来温和的暖意,与这内在的律动和谐共鸣。
然而,就在阿宁沉浸在这短暂的沉静中,试图汲取一丝力量时——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
一道沉重、冰冷、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穿透了偏屋稀薄的空气,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落在了他因为深长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阿宁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子!他下意识地停止了吐纳,惊骇地睁开眼,猛地扭头看向灶台方向!
老周头依旧佝偻着背,背对着他们,枯瘦的手指依旧在拨弄着冰冷的灰烬。动作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只是阿宁的错觉。
但阿宁无比确信!那不是错觉!裤袋碎片的位置传来的温热感瞬间变得紊乱,带着一丝被窥视的惊悸!
王浩也停下了呼吸,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死死盯着老周头那凝固般的背影。他也感受到了!刚才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下来,源头正是那个看似毫无动静的佝偻身影!
老周头没有回头。他拨弄灰烬的动作依旧缓慢而专注。只有那浑浊的、被油灯光晕涂抹上昏黄阴影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深潭底部淤泥翻涌般的……波动。那波动里没有好奇,没有赞许,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沉重。仿佛两个少年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恐惧和希望,都在他无声的注视下,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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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像冰冷的铁水浇在心头,瞬间冻结了刚刚因吐纳而获得的那一丝平静!
阿宁和王浩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理行囊的动作停滞了。焦灼的气息被更深的寒意取代。土屋里只剩下老周头枯手指甲刮擦冰冷灰烬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那如同垂死喘息般的微弱噼啪声。
这无声的目送,持续了不知多久。
终于,老周头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停下了拨弄灰烬的动作。
他枯瘦的手指蜷缩着,放在膝盖上。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凝固着,仿佛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的石像。
然后,他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站起了身。
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他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向主屋深处那片浓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昏黄的油灯光晕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暗,随着他的移动而扭曲变形,最终被那扇低矮的木板门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