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迅速攀升,越烧越旺,映照在殿中三人神色各异的瞳孔中。
慕隐逸望见那火舌中渐显的宣纸一角,心中一慌,终于意识到那诡异的符箓竟能逆转时间,使灰烬复原。
“不行!快停下来,这真的只是我从前写的一堆字帖,阿姐,你相信我!”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惊怒交加,眼眶立时便红了,张开手臂朝半空火焰猛地扑了过去,试图用身体将那团沸腾的烈火扑灭。
在他伸手入火中,试图撕开那一道悬空符箓的刹那,符箓当中的火焰一滞,旋即嘭地炸开。
乌黑的灰烬尽数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花花的宣纸。
宣纸如雪花纷飞,从空中簌簌洒落,铺满一室。
“不要——”慕隐逸嘶声大喊,疯了似的伸手去抓飘散的宣纸,扑跪到地上,将满地纸张往怀里揽,想要挡住慕昭然的视线。
但这一室纸张实在太多了,多得他根本抓不过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写了这么多张。
慕昭然甚至不必弯腰,只抬起手,就接住了一张飘飞到眼前的宣纸。
那宣纸上,用暗红色的的墨迹,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墨痕当中逸散着一丝一缕肉眼可见的怨恨死气,刺得人心头发颤,触目惊心。
“死”字浓重的墨迹之下,压着一行行排列规整的小字,慕昭然从“死”字的间隙里辨认出了那些小字。
这的确是一张字帖,且有些年头了,纸张都略微泛黄,右上角是父王提笔亲自写的字,笔锋犀利,最为规整。
在那字之下,是他当年握着他们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们如果落笔,如何发力,而落下的笔迹。
再往后一些的字迹,就难看许多,那便是他们当年独立所写。
慕昭然和慕隐逸那一手漂亮的字体,全都是父王这样教着写的。
这张宣纸的右下角还有一个花状的墨团,是慕隐逸当年写错了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慕昭然为了哄他,往墨里注入了一点灵力,点在错字上,将那一个错字变成了一朵绽放开的墨色小花。
如今,这张字帖上所承载的过往回忆,都被那一个大大的“死”字给全部抹杀,化作了满溢怨恨的咒符。
慕昭然攥紧宣纸一角,转眸扫过殿内,满地字帖,数不胜数,每一张上都写有一个怨气四溢的“死”字,那字迹的墨痕透着血腥的暗红,是以血磨成的墨。
慕昭然气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用父王手把手教你所写的字帖,用你与他同源的血脉作引,来咒他死,慕隐逸,为什么?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恨到如此地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王位吗?”
慕隐逸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动作僵住,终于停下了抓纸的手。
他坐在地上,低头看了眼怀里揉成一团的字帖,缓慢地摇了摇头,“恨?我不恨父王,我不恨他,我也不想要什么王位,我就是……觉得不公平罢了。”
他眼圈泛红,神情恍惚,语气逐渐激烈:“对,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和阿姐,同样是父王的孩子,可凭什么就只有阿姐能被圣殿长老开灵窍,能够走上修仙之途?凭什么只有你能学习那些玄妙术法?只有你轻轻一勾手指,就能将远处的东西取来,只有你能让一团墨开出花,也只有你能让泥人活过来为你所用。”
“阿姐,你身边有那些能带你上天入地的灵使,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你的世界那样辽阔,那样精彩,自由自在。”
“而我呢?”他嗤笑一声,笑意里透出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怨,“我每日里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听太傅讲那些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绞尽脑汁地写会被父王批得一无是处的文章,随父王听大臣们汇报虞江水患,南原旱情,税赋征收,科举选拔,诸如此类,属于凡人的庸庸碌碌,鸡毛蒜皮之事。”
“阿姐,在修士眼中,凡人不过就是朝生暮死的蝼蚁,凡人之君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群蝼蚁之主罢了,凭什么你能前往天道宫,超脱红尘,而我却要被困在这蝼蚁窝里,为一群蝼蚁的生生死死殚精竭虑?”
当慕昭然坐在金龙头上,翱翔云端之时,他却还在捧着书为未完成的课业焦头烂额,那个时候,他听到夜空之上传来的嬉笑声,不知道有多羡慕。
在天道规则之下,凡人之君,是无法修行的,从他受封太子之时,便注定了,他这一辈子也会像父王一样,葬送在庸碌俗务之中。
“我才不想要这个王位,不想做这个国君。”慕隐逸道,“可我被推上了这个位置,父王,母后,身边的一群大臣,每一个人都要求我做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从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
他转头看向慕昭然,眸中燃起一点向往的心火,近乎魔怔地说道:“如果父王死了,王位被别人所夺,我不再是南荣的太子,那我是不是就能像阿姐一样,抛开一切负累,走上修行之路了?”
慕昭然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她心中记挂着父王的安危,不欲与慕隐逸多做争辩,熔鞭一甩,鞭梢如蛇般缠上他的身躯,她拎起那一叠厚厚的“死”字咒符,直接撕裂虚空,带他重返父王修静养的寝殿。
慕隐逸被熔鞭上炽烈的火气烫得泪流满面,身形一晃,被重重一掌推倒在大殿中,抬头就看到母后那张茫然的面孔。
“昭昭,逸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找下咒之人了吗?”王后的声音颤抖,目光移向慕昭然手中的字帖,看到了那个血腥刺目的“死”字,脸色一白。
慕隐逸垂头坐在地上,一声不吭,也不敢喊痛,从他落笔写下第一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会东窗事发,也知道……会有让母亲心碎的这一天。
王后惶然的目光来回看过自己的一双儿女,眼中涌出痛苦的泪水,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身子一软,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地倒了下去。
慕昭然连忙上前,将母亲搀住,急道:“榴月,快,护心丹!”
她接过丹药喂入母亲唇中,待她呼吸平缓,才将人轻轻放平在软塌上,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低声道:“母后,对不起。”
她本可以不带慕隐逸过来,不让母后知晓慕隐逸的所作所为,这样她便不会伤心。
可慕隐逸对父王下手,他所做之事,早已超过了可以粉饰太平的界限,她绝不能原谅他,母后早晚还是会知道的。
慕昭然安顿好了母亲,同阎罗一起回到父王身边,他们找到了死咒术的源头,从那厚厚的一叠咒符中,寻回了一些父王被吞噬的生机。
荣王生机恢复了一些,脉搏也强健了几分,只是依然没有苏醒过来。
他体内的死咒术依然没解。
阎罗仔细检查荣王体内的死咒术,蹙眉道:“主咒的死字还没找到。”
慕昭然一时怒火上头,走出来狠狠扇了慕隐逸一巴掌,问道:“还有的死字呢?”
慕隐逸被打得歪过头去,嘴角渗出血痕,木然道:“我不知道,我所写的,都在这里了。”
慕昭然抓着他扯到父王的床榻前,逼迫他看向躺在床上生死未知之人,逼问道:“是谁教你的这个?是谁教你用这么恶毒的咒术对付自己的父亲?”
慕隐逸浑身一颤,剧烈地挣扎起来,不想去面对床上的人,“没有人教我,我、我就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给了我一张纸,问我想不想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