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批判
苏联专家彼得罗维奇被陆向真当衆指着鼻子骂“放屁”後气得浑身哆嗦,浓密的胡子都在抖动。
他指着陆向真,用俄语咆哮:“野蛮!无知!这是对苏联科学丶对伟大友谊的严重侮辱!我要抗议!我要向大使馆报告!你们必须处分她!立刻!马上!”
翻译的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车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彼得罗维奇粗重的喘息和炉火低沉的嗡鸣。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沈屹身上,等待他的裁决。
沈屹胸口还贴着那张被陆向真拍上去的丶力透纸背的保证书,他垂着眼,指尖还压在纸张边缘。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
终于,他擡起手,动作沉稳,将那张写满了愤怒公式和决绝承诺的纸从胸前揭下,仔细折好,放进了自己制服的内袋。然後,他擡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暴怒的彼得罗维奇。
“彼得罗维奇同志,”沈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对方的咆哮,“技术争论,是科学发展的必经之路。陆向真同志言辞激烈,方式欠妥,所里会进行批评教育。但她的质疑,基于实验观察和分析。科学,需要实证。”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车间里屏息的工人和技术员,最後落在那堆废钢锭上:“实践的结果才能体现真理。既然双方对热轧规程存在根本分歧,争论无益。用结果说话。”
他看向陆向真:“陆向真同志,你立了军令状。半吨废钢渣,一炉实验钢,所里资源全力保障。就在这里,按你的方案,重炼一炉。三天後,用性能数据,证明你的结论。”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如果失败,或者性能不如按苏联规程生産的合格品,”他目光沉沉地锁住陆向真,“你,引咎辞职。接受组织任何处分。”
沈屹的话像冰水,浇在陆向真沸腾的血液上,让她瞬间冷静下来,却也没有丝毫悔意。
她挺直脊背,迎上沈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好。”
沈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对助手下令:“立刻协调,保障陆向真同志实验所需一切。孙继廷同志,你负责现场协调和安全。彼得罗维奇同志,”他转向脸色铁青的苏联专家,“欢迎您三天後,共同见证结果。”
彼得罗维奇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沈屹不再停留,大步离开车间,留下一个紧绷到极点的战场。
一场关乎技术路线丶个人前途,甚至微妙地牵涉国际关系的炼钢对决,就在这弥漫着机油和铁锈味的车间里,被沈屹以最直接丶最铁血的方式,一锤定音。
接下来的两天,材料性能研究室的实验室成了风暴眼。
陆向真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不知疲倦地在实验室和冶炼车间之间穿梭。
她需要重新设计热轧温度曲线,精确计算奥氏体化区间,还要考虑冷却速率对最终组织的影响。
实验室里那台珍贵的德国蔡司APO显微镜被推到了极限。王世钧熬红了眼,负责制备一批批不同温度区间模拟热轧後淬火的小样品。何沁则成了数据中枢,将陆向真显微镜下观察到的组织特征丶王世钧测试的硬度丶冲击韧性数据,分门别类整理成详尽的图表。
压力空前巨大。
陆向真几乎不眠不休,连食堂都很少去,靠硬邦邦的窝头和凉白开撑着。眼底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头发用铅笔随意绾着,几缕碎发垂在汗湿的额角。
这天傍晚,她疲惫地走出实验室,准备去车间查看实验炉的升温情况。
路过主楼走廊,墙上新贴的鲜红标语赫然映入眼帘:“学习苏联先进经验!”
那鲜艳的红色和感叹号,刺得她眼睛生疼。
彼得罗维奇那张倨傲的脸丶那可笑的“绝对正确”的论调丶还有那成堆成堆的废钢……一股压抑的愤懑冲动瞬间涌上心头。
学个屁。
陆向真脚步一顿,左右飞快扫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绘图用的短铅笔,踮起脚尖,在那行标语“学习”二字後面,用极小的字,飞快地添上了三个字:
——“且批判”。
铅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三个小字挤在“学习”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收起铅笔,像什麽都没发生一样,快步离开,只有心跳得有些快。
她不知道,就在她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後不久,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另一端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沈屹刚结束一个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走廊。
那面新贴的标语墙,他每天都要经过数次。
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标语上那突兀多出来的三个铅笔小字。
沈屹的脚步顿住了。
他走到标语前,距离很近。
那三个小字“且批判”,字迹潦草却带着一股倔强的力道,清晰地映入眼帘。
他沉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几秒钟後,他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嗤啦”一声,将整张写着“学习苏联先进经验!”的标语纸,从墙上撕了下来,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质地厚实的工程绘图纸。他重新走到标语墙前,用图钉将那张图纸端端正正地钉在了原来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