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
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隆隆前行。硬卧车厢里弥漫着烟草丶汗水和食物混合的气味。
沈屹和陆向真在一个隔间。一进去,沈屹便关好门,开了窗通风。
沈屹是下铺,陆向真在他对面的上铺。沈屹一上车就拿出厚厚的文件开始批阅,眉头紧锁,侧脸线条在昏黄的车灯下显得格外冷硬专注。
向真起初也试图看会儿书,刚接手的高温合金的项目就还有很多难点,但连日的疲惫和火车有节奏的晃动很快让她眼皮发沉。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暗色田野,偶尔略过零星灯火,如同散落大地的星子。
她蜷缩在柔软的上铺,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下铺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下来。隔了很久,她似乎感觉有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向真把半张脸埋进消毒水味的枕巾里,老式火车行进的颠簸让她睡得更沉了。迷糊间,仿佛又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沉而悠长,消散在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中。
当她醒来时,车厢里光线已经大亮。窗外不再是辽阔的平原,而是鳞次栉比的灰色砖墙丶纵横交错的电线杆,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
北京到了。
北京站的月台喧嚣得让陆向真有些眩晕。
巨大的穹顶下,人流如同沸腾的钢水,裹挟着南腔北调丶行李碰撞声和列车进站的汽笛轰鸣,扑面而来。
嘿嘿,我,臭外地的,进城来啦!她在心里兴奋地叫着。
“跟紧。”
低沉的声音在嘈杂中清晰地传到耳朵里。沈屹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轻易地在她前方分开人流。
他穿着笔挺的深灰色毛呢中山装,风纪扣扣到下颌,一手拎着他自己的黑色公文包,另一只手自然地朝後伸出,似乎想接过陆向真手中的藤箱,动作却在半途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虚虚地护在她身侧,隔开汹涌的人潮。
向真赶紧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迅捷的步伐。藤箱的提手勒得她手心发疼,但她抿着唇,一声不吭。
她能感受到沈屹身上那股沉静却不容置疑的气场,像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混乱与她隔开。他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和推搡。
领导真好使。
终于挤出站口,一辆半旧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已等在路边。司机是个精干的小夥子,看到沈屹,立刻下车立正:“沈所长!”
沈屹微微颔首,拉开後车门,目光落在向真身上:“上车。”
陆向真依言钻进後座,藤箱放在脚边。沈屹随後坐进来,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只剩下引擎啓动的轻微震动和两人身上淡淡的尘土与机油混合的气息。
“先去招待所安顿,下午有个地方要去,明天上午部里开会。”沈屹说。
陆向真“嗯”了一声,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灰色的高墙,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群,穿着各色制服步履匆匆的人群,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巍峨城楼……一切都充满了磅礴的力量感丶崭新的秩序感和独特的年代感,与鞍钢丶沈阳那种重工业基地的粗粝感截然不同。
新奇感冲淡了疲惫,向真的眼睛不自觉地亮了起来。
沈屹的馀光扫过她映在车窗玻璃上的侧脸。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此刻,那双总是沉静专注的眼眸里,正闪烁着好奇光彩。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她乌黑的发梢,竟晕开一层柔和的浅棕色光晕。
他想,果然还是太瘦了,营养不够。头发在光下颜色竟然都这麽浅,真成黄毛丫头了。
招待所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胡同里,是个规整的四合院。房间干净简单,一张铺着白床单的木板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暖水瓶。
沈屹将陆向真送到房间门口,并未进去:“306,我的房间,有事找我。午饭会送到房间,好好吃饭。下午五点,楼下等我。”
终于到地方了。向真放下藤箱,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招待所服务员送来的热汤面让她感觉活过来大半。
下午五点,她准时下楼。沈屹已经等在院中的槐树下,依旧是那身笔挺的中山装。他微微靠着树,手里拿着一卷文件在看。夕阳透过稀疏的槐叶,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暧昧斑驳的光影。
“沈所长。”陆向真走过去。
沈屹收起文件,目光在她历经沧桑的旧工装外套上停留了一瞬:“走。”
沈屹没有立刻叫车,反而带着陆向真拐进了附近一条热闹的街巷。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边店铺的灯光次第亮起,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