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鬼
汪明远是他家三个兄弟中唯一的读书人,只有他考出了河阴村,只有他彻彻底底地逃离了贫苦的种地生活,只有他再也不用灰头土脸地如祖辈一般卑微地过活。
只不过,代价就是磋磨尽全家人。
磨得态度坚决的母亲最终软了心肠,磨得从小娇生惯养丶没吃过苦楚的父亲终于弯腰丶挺不直脊梁。
同样地,磨得两个弟弟早早地辍学,早早地被改写命运的轨迹。
汪家三兄弟中,两个弟弟年岁相当,汪明远大上他们七八岁,本应当是最稳重的兄长,却任性地一意孤行。
于是乎,汪家二弟汪明运和三弟汪明迅没奈何,和父亲一起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任。
在汪明远第二次考学失败,央求父母支持自己复读未果而摔摔打打的时候,瘦瘦小小的汪明运正在院子里喂鸡。
先是大哥在堂屋里暴怒摔碎东西的声音,而後是正值中年却病弱不堪的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声,夹杂着父亲一浪高过一浪的怒吼。
三个人的声音充斥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也飘出去,钻入行人特意贴过来的耳朵里。
早在上一年,在汪明远的执意要求和汪母心软的妥协之下,汪父就掏干了为数不多的家底,以及多年来攒下打算买缝纫机的钱。
再一次落榜,再来一次相同的打击,就算是汪明远砸烂了整个家,砸死了所有人,无论怎样也再没有下一次机会,如果没有两个弟弟的妥协的话。
汪明运就是在这个时候下定了决心要辍学,无他,大哥不心疼父母,但自己是心疼的。
和汪明远的资质平平全然不同,汪家三弟是个完全没有读书天赋的人,甚至一念书就犯头疼的毛病,但是汪家二弟在三人中天资最佳,总得到老师的夸奖。
但几乎在所有家庭中,老二都是不起眼的,最容易被忽视的。
大哥表现得嘴甜贴心,哄得家中的母亲和奶奶都偏爱他,三弟调皮捣蛋,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汪明运夹在中间,就更是无人在意。
就这样,汪家二弟站了出来,带着尚且懵懂的三弟,毛还没长齐,就承担起了供养家庭的重任。
两人找到汪母的一个远房亲戚,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少吃多干丶力气大,好说歹说才劝动了这位远房表叔。从此,两个半大的少年就跟着这位表叔,去了一位城里大老板开的黑砖窑厂。
彼时,两人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跟着一群大人,在脏污灰暗的砖窑厂里挥洒汗水。
砖窑里火光照人,热烈的浪潮好像一个厉鬼,火舌更是像极了妖怪的触手,下一秒就要大手一挥,将炉窑四周的人蓦地裹挟进去。
火光将两个半大小子的脸照得通红,红光中,稚嫩的脸颊透出几许倔强,稳重得让人心疼。
浪火烘得人汗水涔涔,汗水顺着脸颊,顺着身体,顺着破烂了的衣服,再滴落进砖窑厂的泥地里,消失不见。
汪家两兄弟年少的记忆,是泡在永远干不了的汗水里的。
同样的时间里,在遥远的大城市,汪明远从安城的中专毕业了,顺利地得到安排的工作。一切的美好与前途,加诸于己;所有的不幸和困顿,留给他人。
砖窑厂没过几年再也开不下去,彼时汪母早已去世多年,汪父历经多年辛苦,同样在一个冬日里撒手人寰。
兄弟两人再也没了牵挂,跟着同村的人走南闯北,去邻省修路修桥,去北方省份挖煤挖矿,去东部省份进厂打工。
哪里都去,什麽脏活累活都干,从今往後,再不必坚守和母亲临死前的约定,再不用把挣来的一分一厘都汇给那个自私的哥哥,往後是为兄弟两人各自的小家谋划了。
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现实是越能吃苦,就越要吃苦。
苦难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命运的玩笑越来越大。
吃了苦中苦,然後呢?
苦难怎麽会有尽头?
这是汪明运和汪明迅一辈子都没有参悟的道理。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而後和他俩一样,大多数人等来的,不是天降大任,而是命运无休无止的磋磨,是性命如草芥一样的任人践踏。
但这个理想主义的道理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绵延传递了数千年,引领着子子辈辈前赴後继丶无穷无尽。
终于,命运的玩笑开得出了格,以至于嘲笑。
彼时,汪明运两兄弟都在北方某省份的一个煤矿挖煤。挖煤炭的工作着实辛苦,成日从早干到晚,甚至在煤矿底下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灰头土脸,一身酸臭,不像个人样,就这样,也只不过是糊个口。
不过汪明运和汪明迅都已年逾四十,这样悲苦的生活从他们十岁出头便开始,早已习惯,不痛不痒,如同一日三餐,成为了刻在骨髓里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