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湛在广南东路找见的第三位萍萍是在崖山镇,上门拜访却惊悉这位小娘子想不开,跑上汤瓶山跳海了。
柳湛急忙带人赶至,前方悬崖峭壁,出海口的潮涨得一浪比一浪高。
小娘子已经跃下,只馀数名路人崖上哭泣呼唤。
“下去救人!”柳湛厉喝,须臾,担心这回真是萍萍,自己也纵身跃下,海中打捞。碧浪起伏冲刷,很快时隐时现一个脑袋,纵使海水打湿了柳湛眼睛,但他仍能辨出那不是萍萍。
柳湛吸口气,还是游过去救人,揽住妇人,连驮带拽送回岸边。
早有随侍等候,从柳湛手上接过这位又找错了的萍娘子。柳湛呼一口气,吩咐:“她胳膊撞到礁石,及时处理一下。”他自己则走到远处坐下。
有随侍眼尖,发现官家手背亦在渗血,急欲上前包扎。柳湛摆手,夺过内侍手上的疮药和布条,单手一圈圈绕,连带腕骨一并包进去。
“郎君换身衣裳吧。”随侍又建议,柳湛衣发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不必,你们去忙吧。”柳湛背对着悬崖,面朝大海,狂风如刀刮面,雪浪滔天。
他突然害怕,自己之前对萍萍那样恶劣,她会不会想不开,已经似这娘子般一跃而下,葬身鱼腹?
柳湛突然遍体生寒,满身鸡皮疙瘩,懊悔又似无边巨浪拍天袭来,一波又一波,不竭不歇。
不会的,他的萍萍是很坚韧的,她不是浮萍是宝剑,柳湛攥拳,稳定心神。
他心悸盯着大海,又见如此恶劣风浪,海上竟还有两艘渔船。
柳湛原本攥的拳骤一缩,指甲掐进肉里——万一萍萍出海了怎麽办?
之前只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长地久,总有一日能寻着。
但王土之外呢?
柳湛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察觉到有人快步近身,柳湛扭头,一随侍躬身禀报:“郎君,急脚递求见。”
柳湛颔首应允,蹙眉瞥见崖右侧斜坡上下来的不仅只急脚递,还有一位礼部侍郎。
“微臣参见陛下。”那侍郎近前就拜,“陛下,您说好了上月初九之前回宫,这又拖了十九日,祭地迫在眉睫,一切还得由陛下主持大局啊!”
本朝有每年夏至,官家主持祭地,祈求丰年的习俗,已经延续百年,根深蒂固,甚至有官家一旦缺席,就会引起民间“失却风调雨顺”的恐慌先例。
不能缺席。
可是萍萍还没找着。
“起来吧。”柳湛朝那位礼部侍郎虚擡了下手,身上的无力感更甚。
本以为一朝为天子,便挣脱罗网,再没有人能左右他,没想到又入了另一个樊笼。
柳湛在海边立了会,转身脚步沉重往回走,只得返京——待祭地完毕,再接上去往福建路寻。
走了两步脚下一顿,觉出不对,自己做太子时经常代替官家祭祀,怎麽当了官家,还是要亲力亲为?怎麽他就没个太子……柳湛想到这冷不丁忆起避子汤,忽地喉涌咸腥,又想呕血。
大庭广衆,紧抿双唇生生抑住,于是那一口心头血迅速蔓浸齿间。
*
青城山,善堂。
今日萍萍没去花房,在屋内。
善堂到了要清账的日子,可听她们说,往年那位帮忙理账的书生参加县试去了,找不着人,就把这个任务交给萍萍。
萍萍望着桌上摞起的账本,咧嘴:“我还没理过这麽大笔账……”
她最多就能理个汤饼店的。
衆娘子在她身边围了一圈:“但你会写字呀!”
萍萍来的这一个月,经常帮忙抄经写告示,说话还时不时文绉绉来两句,衆女一致认定她是女秀才,理账的不二人选。
萍萍不忙答应,道:“我先翻翻。”
她粗略翻过三丶四本账本,估摸自己能拿下,才应允道:“好,那我这几日就理一理,十五之前交出来。”
期限亦估算过,不是信口开河。
萍萍就开始理账,知道做这种事要仔细谨慎,她不赶工,一旦头晕眼花就去歇息——大夥信任她,托付她,她就一定要算准了,宁可慢,不可错,绝不做挑灯夜战的事。
用三日理好一大半,还剩最後两本。
本来萍萍打算全部理完再抱出来的,可那日阴雨连绵,大夥都拘在堂里无事可做,堂主就说瞧瞧女秀才理得怎样了?
萍萍便进去取两本整理好的,走出来时听见堂内闹哄哄,有一清脆男声一直在说“我来迟了。”
只闻其声就能听出满满内疚,萍萍不由朝声音来处,善堂门口望了一眼,一着白襕衫,带儒巾,眉清目秀的书生正收伞,将沾的半身水珠和鞋底湿水都抹干了,才敢进门。
门里的小娘子们笑他:“你是迟了,账都快理完了!”
“要等你来理啊,黄花菜都凉了!”
书生分唇错愕,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你们另聘了账房吗?”
小娘子和婆子们哄堂大笑:“是呀,我们另聘了一位账房娘子。”大家说着过来牵萍萍,将她拉至书生面前。
书生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