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房
芜城小镇的旧屋里,时光慢得像屋檐下滴落的雨,每一滴都敲在岁月静好的鼓点上。
夏日的午後,蝉鸣聒噪,却被厚重的木门和清凉的穿堂风滤去了大半焦躁。
外婆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她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歌谣,手臂轻柔地摇晃着。
小小的向暖被裹在柔软的棉布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丶皱巴巴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尚未完全聚焦,却已经会跟着声音转动,咿咿呀呀地舞动着藕节般的小手,试图抓住空气中浮动的光尘。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端出熬得恰到好处的米糊,带着一身温暖的烟火气,俯身在外婆身边,用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低语:“我们小暖饿不饿呀?看看妈妈给你准备了什麽好吃的?”
父亲则蹲在一旁,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正低着头,嘴角噙着近乎笨拙而又满足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个崭新的丶穿着碎花裙子的布娃娃,试图把那条歪掉的蕾丝边头摆正,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重大的工程。
“我孙女,真好看,哎哟,”外婆低下头,用她那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极其轻柔地贴着婴儿柔嫩得像花瓣一样的脸蛋,喃喃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与期许,“叫什麽来着?向暖。对,向暖。你爸爸取的名字,说是希望你像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我的小暖,以後啊,不管遇到什麽,都要记着想着温暖,要向着暖和的地方去,知道吗?”
小小的向暖似乎听懂了这殷切的祝福,在亲人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包围里,咧开没牙的嘴,发出了“咯咯”的丶清亮悦耳的笑声,那笑声像一串银铃,摇醒了旧屋沉闷的午後,也摇碎了窗外过于炽热的阳光。
她也确实如同家人所期盼的那样,努力地向着温暖长大了。
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外婆慈爱的唠叨里,她长成了一个安静又带着点怯生生温柔的姑娘,像一株生长在墙角的植物,不争不抢,却自有其坚韧的生命力。
初一那年,一场眼疾袭击了向暖。医生的诊断书上的专业术语显得冰冷而严峻,最终的结果是,她必须接受一次不大不小的手术,并且术後需要蒙上厚厚的纱布,在绝对静养和黑暗中度过好几个月的晦暗时光。
那段时间,世界在向暖的感知里被彻底重构。
色彩消失了,形状模糊了,只剩下声音和气味的轮廓。消毒水的刺鼻丶药水的苦涩丶被阳光晒过的被单干燥的味道,构成了她日常的背景。
恐惧和不安像潮水,时常在寂静的深夜将她淹没。
她不敢大声哭闹,怕守在旁边的父母更加担心,只能咬着被角,偷偷地掉眼就在这片望不到边的灰色里,周雨璇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蛮横地闯了进来。
她一有空就往向暖的病房跑,根本不在乎这里是需要保持安静的医院,总是人未到声先至,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谁和谁又吵架了,哪个老师上课出了糗,新来的转学生长得如何如何……
她带来的那些属于外面世界的丶鲜活而生动的琐事,像一把把金色的锤子,努力地敲打着包裹着向暖的丶名为病痛和黑暗的硬壳。
“暖暖我跟你说,今天体育课测八百米,我差点跑吐了!不过我还是及格了!厉害吧?”
“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看我们班新布置的文化墙,可好看了!”
向暖眼睛蒙着布,谁也看不到她纱布後面的眼神是喜悦还是悲伤。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轻轻的“嗯”字作为回应。但周雨璇知道她在听,知道这些声音是她与正常世界唯一的连接。
妈妈那时总是陪在身边,常常一边听着两个小姑娘的对话,一边默默地用小刀细致地给她削苹果。
锋利的刀刃划过果皮,发出连贯而清脆的“噌噌”声,随後是果肉被小心切块的细微动静,最後,清甜的苹果香气便会温柔地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周雨璇清脆的嗓音,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丶充满生命力的安慰。
拆下纱布,重见光明的前一天,向暖的心像是被什麽东西填满了,既有对光明的渴望,又有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惶恐。
病房里来了客人。
是妈妈的一位多年好友,因为一些复杂又体面丶涉及上一辈人情往来的原因,两家一直以“亲戚”相称,虽然平日往来并不密切,但关系算得上和睦。
大人们寒暄着,声音里带着熟稔而克制的笑意,谈论着彼此的近况,询问着孩子的病情。
向暖安静地靠在床头,纱布後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混沌的丶带着微光的暗红色。
她敏感地察觉到,随着那位林涵阿姨轻柔得像江南烟雨般的说话声,似乎还有另一个更安静的存在,像一块沉默的磁石,散发着不易察觉的冷感。
妈妈笑着,语气热络:“林涵啊,时光真快,一晃眼孩子们都这麽大了。你家这个今年也十三岁了吧?”
林涵的声音总是那麽温柔似水,带着一种天生的婉约:“是啊,比小暖大两个月呢,正是狗都嫌的年纪。”
她说着,轻轻招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丶母亲特有的骄傲与一点点无奈,“小初,过来,跟妹妹打个招呼。你这孩子。”
那是个少年。
即使看不见,向暖也能从空气里微妙的流动,从那份骤然降低的温度里感知到他的存在。他周身似乎自带一种与病房里温软丶哀矜气氛格格不入的清冷。
他微蹙着眉,站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身形挺拔,像一株刚刚开始抽条的白杨。
他显然对这种被迫进行的丶毫无意义的社交礼节感到不耐,嘴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拒绝。
然而,就在他目光掠过病床,准备移开视线的瞬间,却顿住了。
那个眼睛蒙着厚厚纱布的女孩,似乎精准地感知到了他所在的方向,正朝着他,毫无预兆地,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丶无比真切的微笑。
那笑容像骤然穿透厚重阴云的一缕金色阳光,干净丶坦荡,带着一种不设防的纯粹,仿佛眼前的黑暗与病痛并不存在,仿佛她正置身于一个鸟语花香的春日花园。
他到了嘴边的丶冰冷的拒绝言辞忽然就卡住了,像被什麽东西轻轻堵了回去。
少年好看的喉结在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滚动了一下,似乎咽下了某种陌生的情绪。
一个清冽丶略显生硬,却清晰无误的声音在弥漫着苹果香气的病房里响起:“你好。”
那声音像山涧敲击冰层的溪水,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微哑,穿过大人们温和的交谈声,精准地抵达了她的耳边。
病床上的向暖循着声音,微微偏过头,脸上依旧挂着那个明亮得晃眼的笑容,用清晰而柔和的嗓音回应: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