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斯通开始快速而清晰地重构匿名者的最终布局:“他希望我们记住他,不是以一个模糊的匿名的对手形象,而是以他真实的面貌——那个为了幸福联结可以扮演精神变态的智慧的骄傲的最终坦然面对死亡的存在!”
“他之前之所以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本性,甚至主动承认我的镜像论,就是因为他希望我们纪念的是完整的真实的他!”
“而他预言我们会挫败与悲伤……挫败,是因为我们无法改变他死亡的结局。悲伤,是因为我们确实会为这样一位对手的逝去,感到真实的惋惜和痛心!”
帕里斯通越说,眼神越亮。
“而当我们为他感到悲伤,当我们在此刻深刻地铭记他时。对于他这样一个追求被需要丶被认可丶被联结的幸福的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终极的超越生死的幸福?!”
“他成功了……”帕里斯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叹服,“他成功地让我们为他的离开,感到了真切的悲伤。他用自己的死,完成了最後一次,也是最完美的一次幸福联结的构建!”
“这又是一个看破了,就必须中计的局!”金接上了他的话,语气充满了荒谬的敬佩,“我们看穿了他的目的,看穿了他是为了被铭记而布局,但看穿了又如何?我们此刻的悲伤,难道不是真实的吗?我们难道能因为看穿了,就立刻收回这份情绪吗?不能!所以,我们中计了,中了他这最後一个关于情感的陷阱!”
帕里斯通几乎是拍案叫绝,尽管这“案”是一张放着骨灰盒的桌子,“是啊,这是一个我们明知是计,也无法挣脱,甚至不愿挣脱的局!”
“因为他用的,依旧是真相!他死了,这是真相!他希望我们记住他,这是基于他逻辑的合理的动机,也是真相!他算准了我们在理解这一切後,无法不对这样一个存在感到惋惜——这还是真相!”
帕里斯通终于忍不住,轻轻鼓了鼓掌,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至极,却又带着纯粹智力上欣赏的笑容。
“漂亮……真是漂亮……”帕里斯通赞叹道,“难怪他一直在说真话,不介意暴露自己。因为他希望我们记住的,就是真实的他。他之前所有的行为,也都有迹可循了——他为什麽不亲自下场与我们进行更长时间的博弈?不是因为被什麽外力操控限制……”
帕里斯通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黑色的骨灰盒上,语气带着一丝终于解开的明悟和淡淡的怅然。
“而是因为,他单纯地没有时间了。”
一切疑惑,豁然开朗。
匿名者用他生命的最後时光,策划并执行了这一场宏大而精致的“告别仪式”。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无比清晰:不是胜利,不是毁灭,而是……在他选择的足够分量的观衆(镜像与见证人)心中,完成其独特“幸福”的最终确认——被深刻地记住,并被真诚地悼念。
金和帕里斯通站在原地,阳光依旧洒满房间,酒香尚未完全散去。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种沉静而复杂的氛围笼罩着他们。有悲伤,但不止于悲伤;有挫败,但混合着敬佩;有对生命无常的感慨,更有对匿名者那贯彻到底的智慧与意志的深深震撼。
帕里斯通那为匿名者终极布局而发出的带着叹服的掌声缓缓停歇。客厅里重新归于寂静,只有阳光移动的轨迹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香,证明着时间的流逝与刚才发生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一个更加尖锐更加令人不适的念头,如同潜入静脉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帕里斯通的思维深处,带来一阵迟来的让他几乎想要战栗的寒意。
他脸上的冷静和叹服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僵滞的怔忡。
他意识到了一个更加荒谬,也更加让他个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帕里斯通·希尔,此刻心中那份清晰可辨的为匿名者逝去而感到的悲伤其存在本身,就依赖于一个前提——即他并非一个真正毫无感情的纯粹的精神变态。
如果他是对他人生命和情感漠不关心的自我宣称的怪物,那麽匿名者的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有趣玩具的损坏,或许会有些遗憾,但绝不会是这种带着沉重感的仿佛某种联结被强行斩断的悲伤。
匿名者成功了。
他不仅让帕里斯通记住了他,更是用这份成功,反过来证实了他最初对帕里斯通的剖析!
——“你客观上处于幸福之中,你渴望并被深刻的联结所滋养。”
这份悲伤,就是最铁一般的证据!它证明帕里斯通并非他自我宣称的那般冰冷,证明他同样会被这种顶尖的丶独特的丶灵魂层面的“镜像”联结所触动,会在失去时感到痛惜。
“呵……”帕里斯通发出一声极轻的丶几乎是气音的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无力感。“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金投来询问的目光。
帕里斯通没有看金,他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金先生……”帕里斯通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现在心情有点复杂。”
帕里斯通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试图描述这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如果我真的如我宣称那般,纯粹从怨恨和混乱中汲取养分,对任何正向联结都无动于衷那麽,我根本无法理解他这番布局的精妙,更不会産生此刻这种符合他预期的情绪!”
他擡起头,看向金,眼中是一种混合着荒谬和一丝微弱慌乱的清明。
“匿名者先生他再一次证明了他是对的。他用他的死,不仅完成了他的幸福闭环,也顺便把我那套漂亮外壳,给敲得粉碎,”帕里斯通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嘲讽,“他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他之前才那麽执着于论证我的幸福,甚至不惜拿出对会长的眼泪……他现在,不过是让事实说话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无比清晰带着强烈情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帕里斯通的脑海——
要是这个混蛋还活着,还能继续这样博弈下去,那该多麽精彩!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和遗憾。
原来如此,他完全明白了。
难怪匿名者当初要死死抓住“尼特罗会长的眼泪”这一点不放。因为那眼泪所代表的,正是对失去一个独一无二的能带来极致博弈乐趣的对手的惋惜与悲伤!
而现在,他对匿名者,産生了一模一样的情绪!
匿名者不仅预判了他的悲伤,甚至预判了这悲伤的具体形态!那就是对一场永无止境的精彩绝伦的博弈被迫终止的极致遗憾!
金看着帕里斯通脸上那变幻莫测最终归于一种沉重了悟的表情,也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拿起酒瓶,将剩馀的酒液均匀地分入两个空杯。
这一次,不再是验证,而是祭奠。
帕里斯通默默地接过金递来的酒杯,他看着杯中荡漾的液体,仿佛看到了那个匿名的对手最後从容的微笑。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次,他清晰地品尝到了那酒液中,除了醇厚之外的,一丝名为遗憾的苦涩。
这苦涩,并非源于中毒,而是源于一个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匿名者是对的,他帕里斯通·希尔,本质上,或许真的也是一个渴望深刻联结,并会为此感到悲伤的“幸福”的精神变态。
这个认知,比任何逻辑陷阱都让他感到挫败,也比任何死亡宣告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被看透後的释然。
匿名者,用最极端的方式,完成了对他“镜像”的最後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