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斯通的幸福悖论(十四)
金看着帕里斯通脸上那变幻的最终凝固在一种沉重了悟上的表情,张了张嘴,喉咙却有些发紧。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涉及深层情感和存在危机的场面。他的本能是行动,是破解谜题,是应对威胁。他甚至在心里预演了无数种与匿名者正面冲突最终用武力将其制服的方案——那对他来说反而更简单直接。
可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化为灰烬的对手,和一个似乎被这终局深深刺痛(尽管表现方式异乎寻常)的“盟友”,金感到一种茫然的无措。他该说什麽?节哀?看开点?这些词汇在匿名者这精妙而残酷的布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帕里斯通却突然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惯常的带着面具的轻佻笑容,也不是刚才那自嘲的苦笑,而是一种更加清朗更加透彻,甚至带着几分纯粹愉悦的笑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帕里斯通的笑声由低到高,最後变得畅快而响亮,在这充满阳光和死亡气息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也让金感到十足的诧异。
金愣住了,诧异地看着他,怀疑是不是打击太大,让这家夥终于精神失常了,完全跟不上帕里斯通的思维跳跃:“你……?”
帕里斯通笑够了,他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转向金,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欣赏丶理解和某种共鸣的兴奋。
“金先生,”帕里斯通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你不觉得……这简直太棒了吗?”
“棒?”金完全无法理解,“哪里棒了?”
“代入一下啊,金先生!”帕里斯通仿佛在分享一个绝妙的发现,语气热烈,“如果是我,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马上就要死了——我绝对!绝对会设计一个像他这样……不,甚至可能更过分的,足以让所有参与者,尤其是像您和我这样的对手,铭记终生的终极游戏!”
他张开手臂,仿佛在拥抱这个由匿名者构建的终极舞台。
“你想想!”帕里斯通眼中闪着光,“活着的时候,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哪怕这意志在旁人看来多麽扭曲变态,但自己确实幸福美满地度过了一生。然後,在生命的尽头,精心设计一个局,确保在自己死後,那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自己的镜像,会来到面前,会看穿自己的布局,会为我的离开而感到悲伤——不,不仅仅是悲伤,是理解性的悲伤!”
帕里斯通的语气充满了叹服:“这意味着,我死了,但完整的我——那个追求幸福的精神变态——被我的镜像完整地接纳丶铭记,甚至怀念了!我的意志,我的哲学,在我死後,依然在一个强大的灵魂中延续共鸣!”
帕里斯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表情:“这简直是……即使是像我这样对所谓浪漫不屑一顾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非常非常浪漫啊!”
帕里斯通看向那个骨灰盒,眼神里不再有悲伤,只有纯粹的对灵魂的激赏:
“哪怕是最无可抗拒的死亡,也无法让他屈服,无法让他放弃自己的意志和追求。无法让他按照世俗的剧本哀嚎或者祈求。他到了最後一刻,依然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贯彻他的‘幸福’哲学,甚至将死亡本身都变成了他哲学的一部分,变成了达成最终幸福的工具!”帕里斯通轻轻鼓掌,这次是发自内心的赞赏,“真是……漂亮得无话可说。”
然後,他像是又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笑点,再次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哈哈……而且,金先生,你发现了吗?”帕里斯通指着自己的胸口,语气带着玩味,“我刚才那份悲伤……现在回过头看,不正是他幸福理论最完美的佐证吗?他需要被铭记,被怀念,而我的悲伤,恰恰证明他做到了!我越是感到遗憾,越是证明他成功的彻底!”
“我之前的悲伤,现在成了他幸福的又一重证明……哈哈哈!这个闭环,到他死後都还在生效!真是太绝了!”
帕里斯通彻底从那份沉重中解脱了出来,他看待匿名者之死的方式,已经完全从“失去对手的悲伤”转换到了“欣赏一场终极行为艺术”的维度。
这无关道德,甚至超越了普通的胜负,这是一种对极致“玩法”的共鸣与推崇。
金看着帕里斯通那副真心实意为此感到高兴和赞叹的样子,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馀的。帕里斯通的思维回路,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或许确实因匿名者的剖析而动摇了自我认知,但他找到了另一种方式来消化和接受这一切——那就是将其视为一场无与伦比的值得击节赞叹的精彩演出。
对于帕里斯通而言,或许这才是对匿名者最好的悼念——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理解後的响亮的掌声,以及一句发自内心的:
“干得漂亮,匿名者先生。你这最後一局,我玩得很愉快。”
金看着帕里斯通这近乎“癫狂”的状态,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他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他明白了,帕里斯通并没有疯,他只是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或许再加上那个匿名者才能理解的方式,完成了对这场死亡的最高礼赞。
他不再试图去“劝慰”帕里斯通。因为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这种极致的将自身意志贯彻到生命终点的艺术,本身就是最好的慰藉,甚至是值得羡慕的归宿。
金摇了摇头,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带着无奈和释然的笑容,他拿起酒瓶。给帕里斯通和自己分别再次满上。
“敬这个到死都是贯彻了自己意志的浪漫主义混蛋。”金举杯,语气复杂地说道。
帕里斯通止住笑,优雅地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眼中光芒粲然:“敬他。也敬……未来的我们。”
帕里斯通望着那个骨灰盒,仿佛在凝视那个已然消逝却又无处不在的对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毫不掩饰的憧憬:“金先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您,恐怕也无法让我体验到与匿名者先生博弈时可能带来的那种极致的尽兴,”帕里斯通并没有贬低金的意思,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们之间是棋逢对手的乐趣,是规则内的顶级较量。但和他……”
“金先生,您能想象吗?”帕里斯通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遇到真正同类时才有的兴奋,“如果他还在,如果我们真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开始博弈那会是何等光景!他理解混乱,享受博弈本身带来的结构性愉悦,就像下一盘完美的棋。而我,热爱混乱本身带来的无序和意外性。我们是目的完全不同,却会调用同一套顶级工具的镜像!我们一定能将这场游戏玩到连规则本身都崩坏又重组的境界!”帕里斯通的语气充满了向往,“他一定也渴望如此,如果可以,他一定会这麽做!”
这遗憾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客厅里刚刚因帕里斯通的笑声而稍显轻松的氛围,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本可能发生却永无机会”的怅惘。
就在这时,金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他猛地擡起头,看向帕里斯通,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全新的带着震撼的了悟。
“等等,帕里斯通,”金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我好像明白他为什麽不能,也为什麽不入局了。”
帕里斯通投来询问的目光。
“如果他早已知道自己注定早逝。那麽,他选择不开始这场博弈,或许并非因为不能,或者不愿……”金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这或许,是他最後的……仁慈。”
“仁慈?”帕里斯通挑眉,这个词用在匿名者身上显得格外突兀。
“想想看,”金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他和你真的开始了那场你想象中的酣畅淋漓的博弈以他的智慧,以你们的镜像同步率,那将会是何等精彩,何等让人沉迷的棋局?”
金的目光回到帕里斯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然後,就在这棋局进行到最高潮,在你全身心投入,将他视为独一无二的丶必须全力以赴的对手时……他突然死了。因为那该死的无法抗拒的绝症,彻底从棋盘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