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潼眼尖地发现,程舟剪的每件衣服上都留了一枚纽扣,心下暗嘲他偷懒。
“程舟!”胡潼忍不了了,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
程舟懵懵懂懂地擡眼看她,只见小姑娘叉着腰,愤怒地竖起眉,头顶的小揪揪像天牛的触角,细长威风。
胡潼质问:“你们为什麽要卖了小茵阿姨!”
程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一向是不爱搭理胡潼的,在他心里,胡潼比隔壁的大黄狗还不好惹。
大黄狗只会在程舟路过隔壁院子的时候汪汪叫两声,胡潼不一样,她在哪里都能发出比狗吠更恐怖的声音。
但现在,愤怒压过恐惧,程舟慢条斯理又坚定地回答,“没人要卖了我妈妈。”
“撒谎!”胡潼说,“我刚刚都听程奶奶说了,你们要把小茵阿姨拉上山卖了!”
程舟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带有婴儿肥的脸蛋滑落,不知是汗,还是泪。
“不是卖了。是埋了。”
“为什麽要埋了?”
胡潼疑惑地歪起脑袋。在程舟眼里,她有点像隔壁那条大黄狗了。大黄狗趴在主人脚边时,也经常这样歪着脑袋听人说话。
“因为妈妈死了。”
程舟闷闷不乐地低下头,继续剪扣子。
胡潼对生与死的概念远不如买与卖那样清晰。毕竟她常有机会拿着一张又一张的钞票去超市买东西,却少有参加葬礼的时候。
她安静了一会儿,继续问,“那以後谁陪小茵阿姨玩儿啊?”
“我爸爸。”程舟声音闷闷的,“我爸爸也死了,在天上,他陪我妈妈玩。”
胡潼突然夸张地叹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背软下来。她把脸贴在程舟肩上,胡乱擦了擦汗——她不舍得拿小茵阿姨的漂亮衣服擦汗。
“好热。”胡潼嘟囔了一句,接着说,“不过我真羡慕你爸爸,要是我和我妈妈也死了就好了,咱们都能去天上找小茵阿姨玩。”
程舟的小脑袋瓜突然转不过来了。他扭头瞪着胡潼,见对方一脸诚恳,连抱怨她弄脏自己衣服都忘了。
胡葭乐捧着盘西瓜来看看孩子,刚踏进门,就听到这话,险些把脚崴了。
“胡潼!”
……
胡潼喜欢吃席,人多,热闹。
她摇头晃脑地把古诗和九九乘法表背一遍,就能得到大人们的夸奖,听得心里美滋滋甜蜜蜜的。平时可没有这种机会把许多大人聚在一起,听胡潼汇报最近的学习成果。
只两点不好。
院子外老是放鞭炮,来吃席的人都提着一卷红红的炮。到一家人,放一卷炮。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没人能听见胡潼背书的声音。
还有一点,就是这里大人太多了,同龄的小孩子却很少,要麽是缩在长辈怀里吃手指的小屁孩,要麽是坐在板凳上比胡潼高出两个头的大孩子。
这怎麽行啊,胡潼参加什麽考试或者比赛的时候,最看重的就是平等。
输给大孩子她从不气馁,赢过更小的孩子她也不骄傲,妈妈说过,不同年龄的孩子之间隔着条沟呢!
只有同龄的孩子能调动胡潼的情绪与好胜心……可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哑巴似的程舟。
胡潼失望地看着程舟,对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别人夹来什麽菜他都吃。
有长辈给他夹了一筷子泡椒鸡杂,程舟也慢吞吞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干净,连被辣到的抽气声都跟小猫叫一样低微。
程舟最出格的反应,也就是擡头望一望忙碌的姥姥,稍微扭动身子。
“程舟!”
啪的一下,胡潼将筷子拍到桌子上,这个动作是她看电视的时候学来的。她跳下凳子,趾高气扬地来到程舟身边,命令道,“我要上厕所,你陪我去。”
且不说胡潼在幼儿园就有拉好朋友苗苗一起去厕所的习惯,就冲程奶奶家厕所门坏了,没法反锁这一点,她也一定要找个人陪自己去的。
爸爸妈妈都跟着程奶奶在忙,其他孩子她也看不上眼,思来想去,胡潼勉强能接受程舟这个跟班。
程舟漆黑的眼儿睁得大大的,“可是,你是女孩子——”
“哎呀,不管啦,你得帮我看门!厕所门锁不上!”
在一衆长辈的笑声中,胡潼拽着程舟去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