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德呢?”
“一缕炊烟。远看温暖,近看清苦。能结人心,不解人局。”
“我呢?”
“毒龙。”郭嘉道,“是会咬住自己尾巴,反过来吞掉世界的那种。”
炭盆里的火一齐低了一线,像被风压住。
曹操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笑,也不是怒,是一种极冷的兴味。他在听一个陌生人,把自己最深的影子捡起来,掸了掸灰,放回他眼前。
“你既知我为毒龙,还敢来?”曹操问。
“毒者,药也。”郭嘉的回答没有半分停顿,“世间大病,非毒不治。治天下之病,须以毒为药。只是用药之人,要识毒、懂毒、敢用毒。”
“你敢用我?”
“用你,是救我。”郭嘉道,“也救你。”
“救我?”曹操轻笑,“我何病?”
“你病在——孤。”郭嘉目光沉下去,像把一把刀倒着藏进鞘里,“你看得太远,远到人心都成了棋子。棋子可以牺牲,人心不行。你会失去人,失去久后,刀再利,手也会抖。要让你的心,偶尔记住刀背是钝的。”
“你要替我记住?”曹操问。
“我替你忘记。”郭嘉道,“忘记那些会让你犹豫的片刻,让你在该狠的时候更狠,在该退的时候更退。你只要向前走。至于‘后’——我来收。”
火光在这句“我来收”上跳了一下,像有人在火里敲了一下铜。曹操的眼睛极轻地眨了一下。
“你用什么收?”他问。
郭嘉低下眼,像在回答一个久已准备的题:“用一个阵,用一道法,用一些你看不见、却确存在的‘势的线’。它会把你从每一场困局里拾出来,也会把你推到你想去的那一处。”
“阵?”曹操的指尖再次搭在刀鞘上,似乎漫不经心地摩挲,“什么阵?”
“今日不说。”郭嘉摇头,“今日说了,你会杀我。”
曹操不笑。帐里的风像被人握住了脖子,静得紧。
“你认得我的刀吗?”他忽然问。
郭嘉抬眼,平平地看那柄刀。“认——不认。认它不是凡铁,不认它为了谁出鞘。”
“它为我出鞘。”曹操道,“也为天下出鞘。今夜若为你出鞘,你死无葬身之地。”
郭嘉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只说‘势’,不说‘阵’。”他轻轻吸一口气,像把自己喉间的一片寒气压了下去,“但我可以先给你看一小角——不泄其心,不坏其名,不逼你今晚就杀我。”
他从袖中取出一片薄薄的竹简碎页,指尖只捏住一角。火光一照,竹青上刻着密细的纹路,像某种陌生星图的鳞片。郭嘉没有递过去,只在火上方悬了半寸,让炭红把那纹路照得一明一灭。
“它能做什么?”曹操不看竹简,看他。
“让你从『借天命』变成『改天命』。”郭嘉道,“让你从『因势』变成『造势』。从此之后,你不必等天命偏向你,你可以让天命自己来投。”
“你想以此换什么?”曹操问。
“一个今晚不死的赦免。”郭嘉答,“以及——从明日开始,我能以‘人’的身份,在你军中说一句话的权利。”
“人?”
“不做鬼,不做鬼谋,不做你袖里随取随用的术士。”郭嘉抬起眼,“做一个会死、会痛、会犯错、也会替你背锅的人。”
曹操看着他,忽然站起。人的影子被火往后一拖,拖得极长。他没有绕案而来,只在席前立住,居高俯看,像看一条从旷野里走进来的细蛇。
“你可知,”他道,“你方才的十七句话里,足有九句,该死?”
“我知道。”郭嘉平静,“剩下八句,换活。”
“你敢把命交给我?”
“我敢把死交给你。”郭嘉道,“命,我要自己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