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起得很慢。
像一口被烫过的铁锅,冷意一寸寸退回洛阳的瓦砾堆里。
风从断墙间穿过,绕过倒塌的殿门、黑焦的桁梁,吹得火光时明时暗。
营地安静下来,粗重的喘息在帛帐里此起彼伏,药香压住了血腥,炭盆里偶尔一声轻响,像梦中的惊醒。
郭嘉披了一件薄氅,从外圈的巡逻骑旁走过。兵士见他,行礼,不问。
他点头,让他们照旧巡守。刀斫过的指节还在隐隐作痛,他抬手握了握,又松开,指骨间像塞着两粒冷石。
耳边仿佛仍回荡着蔡文姬那句提在末尾的问——“你,很痛苦吗?”他没有在当时回答,甚至没有在脸上落下一个表情。可这几个字像缝针,把他胸口那层薄薄的皮与更深处的某一团东西不经意缝在一起。
走出营门后,那团东西反而安静了。安静不是消失,是像老蛇缩进了更深的窝,悄悄吐信。
他没有往东去内城余烬的高阜,也不朝西去市肆焦塌的街巷。脚步在残宫旧址的方向停住。
那条路他在地图上看过无数遍,在沙盘里走过无数遍,今日终于要以脚去丈量。
白日里,他让夏侯惇清点车帐,把百官安置在相对平整的地面,自己则在混乱里悄悄以旗影、火线与马蹄声,给将来的步伐留下缝隙。
他知道,真正的目标不是那一车车人,不是“名”,不只是“名”。名要取,龙气亦要盗。这片废墟下,埋着他算出的第一个“窃龙”节点,他必须趁夜,以己身为引,去点燃它。
城中无狗吠,只有风。火烧过的大殿前阶还温着,残砖被烤得出玻璃似的脆响。他踩过时,脚底的尘屑碎开,像极轻的一声叹。
昔日的丹陛在废烟里变成一条灰黑的梯,铜狮脱了牙,斑驳的口鼻间凝着黑灰,被风一吹就散,像一撮老年的沙。
他绕过倒塌的宫墙,从残檐阴影里钻入一片敞开的广场。广场中央,曾经的石渠断成三截,渠中积满了灰烬,像一条被掐住咽喉的黑鱼。
月光落下来,照见石上斑驳的刻纹,星象、四方、河图、洛书,残存的纹理在灰白之间若隐若现。郭嘉半跪,拂开一层灰,指尖摸到一条浅浅的北斗线,再往旁延出几枚已被灼伤的星点。
“在这里。”他低声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从破败的门枢吹进来,绕着他的与衣角打转。
那个他在沙盘中无数次推演的“洛阳点”,在此刻与现实重合。就在这片残破的石渠与广场交汇的中心,就在宫殿的龙脉节眼上。
他阖目,把周围的一切退去,只剩下脚下的地与天上正要淌开的星。
他在心中展卷。
残旧的卷轴仿佛从血里抽出来,湿热而沉,星点稀疏、光泽黯淡,字迹在黑暗里像被风吹散的烛火。
第一卷的【观星策】,一直是这样——破碎,抗拒,像在提醒他每一步都是逆天的脚印。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去抚平它的皱褶。卷上极远的地方,勉强可辨的星图展开,洛阳方位像一颗被灰尘掩埋的珠子,在暗处微微呼吸。
此刻,它需要一口引火。
他取出细细一管竹筒,是随身携带的药。拔开,气味清苦。
他把药油薄薄抹在掌心,低声吐了一口浊气。掌心覆地,指节与石缝贴合。他开始调息,不快不慢,让体内那条“黑蛇”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翻身。
不是纵它狂啸,而是让它听令,以他为钩,去勾住地底那条更大的“龙”。
他在心里排了九步。
第一步,屏除杂念,留一柄念头钉在北落。
第二步,放慢血脉的走向,让它沿着太微到紫微再回北斗的轨路去走。
第三步,借呼吸打节律,以呼为鼓,以吸为绳,一涨一落之间,铺开一张极薄的网。
第四步,网覆地下,寻到那条温热的脉。
第五步,以指为桩,桩桩入泥。
第六步,引身之“孽龙”,在桩间游走。
第七步,蛇与龙相觑,彼此试探。
第八步,不逼,退半寸。第九步,他以精神中那枚最尖的针,轻轻一点。
地底“唰”的一声,像有火星跃起。不是火。是气。是一口向外吸的气,把他胸腔里的那口气与之一吸一呼地连在了一处。像两个陌生人对视,竟同时把目光移开,又不自觉在下一刻看回去。
他知道这只是开端,要把节点点亮,还需以身“试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