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气里有铁的味道,有水的味道,还有一点非常轻的甜腻——昨夜假煞散尽后,城里被米汤覆盖过的空气,此刻又被真血割出了一道口子,甜里藏着腥。
“传令。”曹操开口,不等任何人再出一个音,“全军整备。三日内,出兵徐州。”
话一落,厅外的风像被捅了一下,纸鸢尾羽乱甩,铃响成一串。荀彧嘴唇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立刻言语。他不是怕,他是懂。劝阻此刻,只会把火苗吹成野火。他看郭嘉。
郭嘉与他对视,只一瞬,就从荀彧的眼里看到十句话。他在心里,一句一句回应。而后,他一步出列,躬身,声音极轻,却直:“主公,此战,可为‘孝’。”
曹操看他,目光像一把刚出鞘但尚未挥出的铁,“讲。”
“孝者,非私。”郭嘉道,“非为一人之父之仇,乃为天下之‘父’。泰山为东岳之宗,禹拜其上,百神所集。太公于泰山郡界受劫,是天地在人间立的一个‘案’。此案不雪,天下皆知‘不义’可侵‘大义’。请主公以太公之冤为名,以‘孝’为旗,不征民力,不扰良善,专讨徐州牧座下不义之徒。军行每一处,先立井庙,先立‘守夜之誓’,以誓束己。所过邑县,井不浊,庙不倾,诱降其民,诛其凶。如此,兵出,非‘暴’,是‘清’。”
“清谁?”曹操问。
“清道路之血,清人心之污。”郭嘉的眼在这一刻没有笑,他把每一个字放得极稳,“也清我们脚下这座城里,尚未能散尽的那一点‘凝’。”
荀彧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明白郭嘉在做什么。他把徐州之战,从“私仇”拖入“公义”,又从“公义”牵回到“城内”的“器”。他要用这场战,在外头借“孝”来聚人心,在内里借这股“煞”来破壳。他要把天地与人事两端,都拴在同一条线上,像把一张巨弓拉满。
“城中尚有未稳处。”程昱提醒,“昨日之‘井钥’,非偶。若我军一动,必有人乘虚。”
“便用誓与鼓把城拴牢。”郭嘉道,“里甲已立。今日再添一令:凡壮丁入巡夜,如遇风铃急响,邻里照应,鼓必回应,香不熄。守住井,守住庙,守住‘人’。其余,交给我。”
曹操沉默片刻,拈起那只指环,又放下。他忽然问:“泰山郡界那条道,叫何名?”
骑者怔了一下,竭力记起血与乱中听到的一个小名字,“……东,东阳道。”
“命人在那条道旁立碑。”曹操缓缓道,“碑上只刻四字——‘泰山之血’。”
荀彧抬头,眼中微光一动。
程昱侧过身,避开了阳光,像避开了心里的一道影。他们都知道这四字会如何在民间流传:泰山不再只是山,不再只是地理,而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义”的形状。谁敢在这条道上拦谁,谁名字旁便会被写上一道“血”。
“文若。”曹操复又看向荀彧,“拟檄。言简意赅。不骂陶谦,不列罪状。只言‘吾父殉于泰山之界,愿以孝自律,以清道为务。徐州之民,非吾敌。为祸者,张闿而已。擒张闿者,封其邑。敢趁乱杀掠者,军法从事。’”
“诺。”荀彧答。
“程昱。”曹操又道,“点诸将。”
“诺。”程昱躬身,转身快步而出。
厅里只剩郭嘉与曹操。窗外风声在这一刻退去,像一只手把布重重按住。曹操用指背摩挲那截玉,开口时,声音忽然低了,他像对着谁,又像对着自己:“奉孝。”
“在。”郭嘉答。
“我本不欲,因我知道,兵一起,血不止在泰山。”曹操盯着案上的玉与环,目光沉到底,“可这血,不是我点的。别人点了,我便要以海水去灭。灭时,会卷起浪,也许会拍碎我自己的船。你让我用‘孝’为旗,是怕我沉吗?”
郭嘉垂目,轻轻摇头,“孝,不止旗。孝是‘绳’。军行千里,绳长,船不散。主公,您沉不沉,不在这一次杀与不杀,在您愿不愿意让这条‘绳’,先缠住您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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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笑了。这笑比先前那一丝浅纹更深,更冷,也更热。他把那截玉塞进怀里,把帛书卷起,塞进袖中,“缠住吧。”
他转身,踏步而出。袍角掠过门槛,风从他袍下穿过,卷起一阵纸页的响。荀彧已在廊下摆起案几,提笔蘸墨,字字如剑。
程昱召集诸将的声音与脚步声从院外涌进,叠成将起未起的浪。
郭嘉没有即刻跟出。他站在厅中,手轻轻按在胸口。他的胸腔里有一口长久以来不愿承认的空,如今被某种极热极冷的东西同时灌满。
他闭上眼,调息,“观星策”的光图在眼前慢慢铺开,星象像被一根带血的指在纸上划过,留下红痕。他看见兖州的板块被昨夜的嗡鸣映亮,西侧有一处仍沉着的暗点——那是被吕布“遗产”死死堵住的壳。
他看见东南方向亮起一道细长的红缕,从泰山郡界的那条“东阳道”上向他这边来,红缕不是毒,它是“名”,是被千人万口念出、写出、记入的“孝”。这红与昨夜那种腥甜不同,它干净,它烫,它能把最冷的石头里那点灰烬吹亮。
“来吧。”他在心里对那条红缕说,“借你一缕,破我一层。”
他睁开眼,步出厅门。月英已在阶下等他,怀里抱着匣子。她把匣开了,里面是层层叠叠的图:窑、渠、井、墙、炉胆,旁边贴着一小札:“泰山之碑——道旁立”。
她抬头,目光里有一种不常见的、近乎骄傲的光,“我去看北偏二分的折角。”
“去。”郭嘉说,“再派两队少年协你,铃换新的。”
月英应声,转身而去。她的背影在日光里渐行渐远。
郭嘉看了一眼天,纸鸢尾羽分明向南,风转“离”了。他心里的那口炉也在转——昨夜按住、今朝挑起。这炉不是以火旺以为旺,而是以心齐以为旺。鼓点在城中起,先轻后稳,像有人用一只温厚的手在宽厚的背上按着,按开每一处攒着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