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郭嘉道,“吕布新脱虎牢,气势正盛。陈宫多疑,兵法却精。他们所需的,是一条‘空’着的路,一处看似软弱的口子——我给他们。待其入我腹地,我以地利、以水、以火、以民心,层层设网。一者破煞,二者杀敌。”
夏侯惇忍不住了,向前一步:“疯言!让吕布入境,等于引狼入室!濮阳一城,能担几万兵?你要我等把老百姓当诱饵?”
郭嘉不闪不避,直视他:“元让。战者,必有‘代价’。但我等所要的,不是‘百姓之血’,而是让‘虎’为我破‘山’。我不会拿无辜去填沟壑。此计非‘弃民’,是‘护民’。伐徐,沿途皆城,皆民;与虎斗,我可择地,我可控水,我可设火。我能让百姓事先迁避,我能让粮道先行挪转。我把‘战’收在我手中,不把‘战’撒在他人头上。”
荀彧看着他,眼色微动:“奉孝将以何‘法’御虎?”
“先示‘弱’。”郭嘉朗声,“撤东界三城戍守,表里皆敞,开三处粮道,纵一线‘虚实相间’的消息,让陈宫自信他所算无误。再设‘水关’与‘火门’。水在西,火在东,二者环抱濮阳。其后,调民避路,调粮还仓,调兵伏野。待吕布深入,我以‘水’割其行,以‘火’折其旗。此‘借刀破煞’,两利。”
程昱沉声:“撤三城戍守,何以自保?”
“撤非弃。”郭嘉摇头,“撤其‘明’,伏其‘暗’。城门仍关,面上薄弱,实则里外两重。你以为是缺环,我以为是鱼网之眼。”
夏侯惇怒道:“言之凿凿,都是嘴上功夫!我问你,若吕布不入呢?若他一见‘虚’,反向徐州劫掠,将功折返,我军岂不坐失良机?”
郭嘉答得更快:“他必入。原因有二:一,陈宫心性,喜‘算’。他必以为此‘虚’是天赐,不肯舍。二,吕布性命,喜‘名’。他入我境,是为立名破我。你让他看见‘曹公撤三城’,他岂不仰天大笑,自以为擒龙之机?人心如此。我不过是把他的脚往前推半步。”
殿内几位“清议”出身的文士低声相与,其中一人正色道:“奉孝之计,虽巧,近乎‘诈’。军者,以信为本。今以示弱诱之,败之,后世谁信我军之信?恐折‘望’。”
郭嘉回望:“信,一向分两类:对内之信,对外之信。对内之信在‘法’,对外之信在‘威’。我军若伐徐失利,‘威’倒,‘信’亦散;我军若引虎破煞,一战而定,‘威’生于战绩。此‘信’,后世自书。何况我破之时,不是灭乡屠市,不是无差别之杀,而是以计夺主将、以势摧军心。‘信’之所损,在‘过杀’,不在‘善战’。”
那人哑然。
程昱眸光转深,缓缓开口:“奉孝,你以‘气’言事,众人未必尽懂。但我且问最硬的一点:‘父仇’。主公之怒何以安?三军缟素,何以告?”
郭嘉沉了一息,后退一步,拱手向曹操:“主公,嘉所谋,非是叫主公‘忍’。是叫主公‘杀’。杀得更重,杀得更久,杀得不为一时快,杀得为此后之路。若今日伐徐,刀落于镜,伤我。若引虎破煞,刀落于肉,伤彼。主公若要告慰先人,请用后一刀。”
曹操垂目,手在印面上轻轻摩挲。殿内呼吸声渐粗,像一群猛兽在各自的笼子里踱步,嗅血,不肯退。
夏侯惇仍不服,声音像刀背刮石:“你说‘必败’,我只见你‘必言’。我问你,若你的计误判,虎入我腹,左右撕咬,谁担此责?”
郭嘉忽而笑了笑:“我担。”
短短两个字,像在大殿空顶击了一下。夏侯惇愣了一瞬,眼里的火稍稍收敛。
“我担。”郭嘉又重复一遍,语气平静,“此计自我出,错处亦自我当。请主公立下军令状,若吕布不入,若入而不破,若破而我军伤民过限,嘉当以军法领。”
殿内哗然,数人同时出声:“不可!”
荀彧第一个摇头:“奉孝不可自轻。军机用人,不可黥名。何况此计非一人一策可成。”
郭嘉却回望他,笑意更淡:“荀公,你懂我。此令不是为杀,而为定心。诸将方才皆言‘信’,我以‘身’为‘信’。”
他抬手,指向地图上的蛇形线:“我再补三处‘证’。一,昨夜风纹偏东,今日必更east半寸,陈宫惯以顺风布阵,他会误以为天助。二,彭城陌市停三成,实为‘黑市’活络,粮价异动者非民,是兵。徐州调粮,已至临界。三,琅邪、东海商贾出徐,乃盐铁一线被抬价前的预逃,他们消息比官报快半旬。这三条,不是耳语,是骨头。”
他说“骨头”二字时,格外清楚。几名文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腕骨。
程昱终于静了。沉默半刻,他轻轻叹息:“奉孝,若你的‘虎’真能破你的‘煞’,此计是奇。只是……”他说到“只是”,顿了顿,“撤三城戍守,仍要慎之又慎。我有三处细节要问:其一,你所谓‘水关’,以何处为闸?其二,‘火门’点在哪里?其三,民迁的线路与时序如何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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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一一以对:“水关在濮阳西北两处小渠连接处,渠小,易控,闸司换人三次即其处。火门点在东南两坊之间的盐仓屋脊,盐易引火,且陈宫必以为‘军火库’,会自取其火。民迁之线,先城外后城内,先东后西。时序以‘巳时开,申时止’,借市井‘午歇’之隙,令其自然。”
他顿了一顿,又道:“此外,朱门、鲍家店、清水桥三地,须各置一‘空营’。空营不空,设三十人,夜间举火,昼间无烟。陈宫观烟计数,必误判我军数量,反压直攻之意。”
殿中响起稀薄的吸气声。程昱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像刀尖在鞘里轻轻碰了一下。
荀彧微笑:“程公?”
程昱慢慢颔:“……计可行。”
夏侯惇看向曹操,仍不甘:“主公……”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手从帅印上移开,十指交扣,平放案上。灯焰在他眼里一闪一灭,像两柄刀在对撞。他沉声问:“若一切如你所言,几时可收?”
郭嘉道:“五日可见端倪,七日可合围。”
“需多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