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鸩领命退去。
曹操望着断又续的那根弦,指背叩案:“徵为斗,善变。祭酒,徵不顺,是否为警?”
“警。”郭嘉低声,“龙煞反噬的第一道影,常在‘徵’。徵者,征伐、征引、征税,皆徵。兵、路、钱,三者微有一处逆,大势便会反咬。”他指尖掠过琴面,“许都今日以钱软人,以礼缚人,以灯暖人。‘徵’的逆,或者在兵,或者在路,也可能就在钱的尾上——有人试图把‘愿’翻成‘誓’,再把‘誓’偷换成‘祖’。”
荀攸醒悟:“祖印。”
郭嘉不言,只抬手按最后一弦:“羽。”羽声一出,极轻,却远,像雨后留在城廓之上的一层白。
他放开手,缓声道:“调弦到此。焦尾之警,非在断弦,在于以断提示:有物逆我,有气逆城。今日迁都礼,先行‘礼’再听‘乐’。
乐后,钱行按‘愿’缓兑,兵门按‘钥’紧闭,粮仓按‘动’不授。太学南墙立新的灯条,名为‘问字’——谁敢摸梁,便让他替我们写字。”
曹操俯下身,用指尖轻触那处断续之结,指腹上沾了一点香灰。他看着郭嘉,眸中讥而不怒:“你这把琴,动的不是弦,是人。”随即抬手大笑,“好!迁都之前,先正一城之音。来,备礼——”
笑声尚在梁间回荡,郭嘉的胸腔忽然一凉,似有冷针自背骨穿入,针尖从心前一点挑出。
他眼前的灯忽近忽远,远处的雨声如丝复如珠。他看见荀彧的唇在动,却听不清字。那一瞬,他像站在一张巨大的琴面上,琴弦从城四门拉向旷野,他只是琴面上一点细弱的灰,随音波起伏。
波到了顶,他稳着身;波回落,他随之倾。倾至极处,一只手把他扶住。是曹操,掌纹粗,力道稳。
“无妨。”郭嘉轻笑,仍稳稳坐回,像刚才的晃不过是雨里一叶被风推了一下。
他把手背落在琴面,指腹轻摩那处焦痕,“焦尾有烧,烧痕是过火之证。龙煞反噬亦然——我借龙气,便担龙煞,今日不过是它提醒我:我们太快。”
荀彧微愣:“太快?”
“钱脉走得太快,城心未完全跟上。‘愿’比‘誓’软,可软的东西铺得太密,人反觉无处下脚。该在几处留钉。”
他的目光越过众臣,落向雨后的窗外,“钉在不急的地方——比如太学的南墙,比如太仓西角的小锁,比如北门外那顶‘祈雨’棚。”
他转回,向曹操拱手:“请丞相赐一‘钉’,钉谁,由我折弦。”
曹操挑眉,笑意更深:“折谁?”
“折‘徵’。”郭嘉起身,“折法不杀,照旧软他。命尚书台一纸‘旧贵文书’,请城中四家旧贵共捐‘太学经籍重修’之费,名位按捐数定。第一家,给‘长生座’,只挂‘愿’;第二家,给‘谦冲座’,须‘誓’;第三家,给‘礼让座’,仍‘愿’;第四家,给‘桑梓座’,不‘愿’不‘誓’——只‘祖’。四座并列,谁坐哪座,让他们自己选。坐得久了,腿会麻;站起来时,才知痛。”
程昱笑叩:“坐到麻为止。”
“坐麻,便易推。”郭嘉复坐,提笔在左手袖中卷起的小册上写下几笔。笔触极快,像在琴上勾挑。“卫峥——”
“在。”卫峥出列。
“钱行今日只做一件事:把‘影子钱庄’里收的新脉,换成三种不同的重量,分流进三处:一处进太学重修,一处进城门修缮,一处进仓外赈济。三处账面公开,账户归名,印只用‘愿’,不许用‘誓’。记得把钱的影子,投到礼与路上。”
“遵令。”
郭嘉又转向荀攸:“‘问字’的灯条由你拟,字只问三句:‘愿在何处?’‘祖在何处?’‘礼在何处?’答‘愿’者入灯下写名,答‘祖’者不许进,答‘礼’者择其肩可任之事。”
荀攸点头。
曹操负手立于雨后光中,忽然低声道:“你都布完了。但我还有一句——焦尾之琴,今日断在‘徵’。徵为兵。我不喜兵弦断。”
郭嘉与他对视,目光不退半寸:“所以我去接。”
“谁跟你去?”曹操问。
“恶来。”郭嘉答,“和一把弦。”
——
午时过半,雨丝收尽,天光被洗得很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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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南墙下立起了新灯,灯条上空白简洁,三个问题悬在纸上,像在等许都自己回答。读书人们在雨后聚来,远近观望。
有人提笔写“愿”,笔画迟疑,最终还是落下;有人写“礼”,一笔到底;亦有人站在“祖”的字上许久,终究沉默转身。灯下的影子在日光里伸长又缩短,像一条看不见的河开始改道。
南市“盛义”掌柜回铺,进门第一件事果然先点灯。
灯亮,他才敢坐。他坐稳,忽见对面“长乐”的伙计送来一叠纸:不是账,是太学祭器清单——灯、钟、缶、俎豆、漆匮。他盯着“灯”看了很久,最后在角上写下“愿”字,再盖了自家印。印落下时,手指抖了一下。
抖完,他叹一口气,叫人端盆热水,洗去昨夜手上那点隐隐的蜡痕。蜡痕被水抚平,印象却褪不掉。
他知道,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告诉他勿急。他不敢急。
北门外,“祈雨”的布棚收起一角,一只半旧酒壶被雨洗得亮。昨夜欲出城的人醒来,现脚踝隐有一圈红印,不知何来。
脚印旁有一朵小小的油花干成的痕,像月亮被人用指腹轻轻按了一下。他没去想,只是看着城门的锁,忽然觉得那锁比昨日更重。他换了个坐姿,决定再等等。
等的时间里,有一个低低的笑在他背后响起,很轻,像水面被风梳过。
太仓西角的小锁这日没有响。守仓的兵换了人,换成不爱说话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