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眸光一动。“此方敢用重剂吗?”
“敢。”郭嘉道,“但要分三日。第一日,灯先;第二日,礼后;第三日,钱与名入账,公开。三日过后,城会自己学会呼吸。重剂的后劲,会在第四日起作——那时,才是真正的反扑。”
“反扑?”天子看向曹操。
曹操扬眉:“他说的是‘人心的惯性’。被人轻轻一推,会往回弹。等我们安、礼、钱都摆好,他们会试着用老法子来试探新秩序。”
天子沉静片刻:“那便到时再押一剂。”
“用不着杀。”郭嘉笑,抬手按了一下胸口,“用灯、用礼、用账。”他顿了顿,“臣今日还要配一味‘苦’。”
“苦?”天子微讶。
“给我自己。”郭嘉道,“龙煞的劲在身上,若不加一点苦,容易忘掉身在火边。”他说得平淡,曹操却皱了眉。
“子奉,你——”
“无妨。”郭嘉接话,“焦尾昨夜断在‘徵’,今日我把它安在‘角’上,晚间再移‘羽’——让城的气息先抬,再落,再平。人心与身也一样,先抬,再落,再平。”
天子看着他,忽然道:“你要什么?”
郭嘉一怔。
“自你来许都,几乎每一件事,都是你要人做。”天子盯着他,“你自己呢?你要什么?”
车辘轳声在石上滚,出一串干净的清响。郭嘉沉默了短短半息,低声道:“要一个可以放下手的夜。”说完,他自己先笑了笑,“不过不是今晚。”
天子也笑:“朕赐你一个字——‘稍’。慢一点。”
“谨受。”郭嘉低头。
——
午后,太学里有了新的动静。
尚书台四座名帖正式悬出,旧贵们各自衡量,有人悔,有人试,更多人装作不见。
卫峥把“影子钱庄”的新脉按早议分了三路,账面公开,印只用“愿”。市坊里人把账册围得严严,记账先生一字一划念过,一处处应声。
南市“盛义”掌柜拿着太学祭器清单来回看,末了咬牙在角上添了一个“愿”。对门“长乐”的掌柜笑眯眯送来一盏新灯,道:“灯比钱更软。”掌柜接过灯,手抖了一下,灯芯微微一跳,却稳住了。
傍晚时分,太学南墙第三盏灯下,昨夜那位年轻簿吏又来写字。
他把“愿”写得比昨日更直一点,收笔时手指在纸上按了按。鸩站在墙影里,看到他袖口里露出的一枚极细的红线,心里一紧,又很快松开——那是昨夜“祈雨”棚里绑在脚踝的那根线,今日已剪。
线剪了,人还在灯下说明走到了这一步。她记下他的背影,转身隐去。
——
夜,更深了一层。许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按在水面上,水面平,底下流。
丞相府内,焦尾古琴移回室中。
郭嘉卷起袖子,按弦不声。他的指腹与弦摩擦,像在抚一头脾气古怪的蛇。荀彧坐在一旁,看他半晌,低声叹道:“治城如治病,药下多了苦,你自己还能撑多久?”
“苦味在舌上没了。”郭嘉轻轻笑了一下,“撑与不撑,靠的是‘愿’。”
“愿什么?”
“愿这城在我倒下的时候还会自己运转。”他把手从弦上移开,抬眼看荀彧,“子初,你信不信‘魂’这件事?”
荀彧点头:“信。人心合,谓之魂。魂定,国不摇。”
“所以要配‘灵魂的药方’。”
郭嘉取出那张纸,摊在案上。荀彧看见上面四项与角注的“天子为引”,又看见新添的一行小字:三日之限,反扑将至。
“明日第二日,礼后。”荀彧道,“你准备了什么?”
“无弦之策。”郭嘉道,“把琴线取下一根,留一段空弦。空弦不响,但响在心里。把该有的声音收住,让他们忍不住来挑。来挑,才知道哪根手指不安分。”
荀彧愣了一愣,随即笑了:“你是要‘请君入瓮’。”
“请他自己来找声。”郭嘉应,“对付人心的回弹,别用刀,刀容易断。用空——空能吸人。”
“那第三日呢?”
“把‘空’填上。”郭嘉把笔在纸上一点,“灯更亮,礼更定,钱更慢,名更重。”
荀彧起身:“我去备‘礼’。”
郭嘉点头。荀彧走后,他独自把灯芯拨短。
火焰收成一粒。胸臆间那只手于此刻忽然用力,一针刺入,寒意沿着骨缝往上爬。他扶住案角,不一声。过了许久,那股寒才退。他抹了一下唇角,指腹沾上极细的一点暗红。他把这点红在纸角轻轻抹开,像一朵收得很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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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奉。”门外响起曹操的脚步,他推门而入,目光一落便瞧见他指上的那点红,眉峰一挑,却按住了话,“明日,朕……我与陛下同去太学,再去北门,最后看仓。你只做一件事:站在灯下。”
郭嘉会意:“命好生。”
“为你也为我。”曹操笑意淡,“你配药,我做刀。刀挂墙上,不出鞘。谁若看见了,便知道‘礼’后还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