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郭嘉点头,“但握不住他以为握得住的。这个世界,最容易丢的东西,不是钱,不是命,是‘以为’。”
他把账册翻开,翻了几页又合上。纸里有铜臭,有汗,有怕。怕最容易闻出来。怕像水,能渗一切。
“今夜你做得不错。”他说,“但这只是礼。刀还要再磨。明日开始,跟在典农中郎将府下那些老兵里学三个月,学走路,学说话。你要学会如何让自己在明处像个‘影’,在暗处像个‘人’。”
“为什么?”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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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要学做人,人要学做影。”他答,“你是刀。刀要外面不锋,里面才利。”
她点头。她没有再问。
他忽然问:“你怕黑吗?”
她想了想,“我在黑里。”
“很好。”他笑了笑,“那你一定也知道,黑不是黑,黑只是光不肯去的地方。我们让光不必去,也能有人在里面看见。”
他把砂罐的封符重新贴好。封符上的字是他亲自写的,笔划干净,横如刀,竖如绳。他看了看那不大的半地下室。
墙面第一圈“符文砖”已经连成闭环,沟槽里的黑像被人从四面八方引到一个看不见的“眼”。这“眼”在他心里,亦在这室里。两处一线,一线连城,一城连州。
“从今天起,”他低声说,“阳面有文武,暗面有阁。文治天下,武镇四方,阁——断人之念。”
他抬步上井。庙外的风更冷了。东方刚露了一点白,白得很薄。
那薄里,他想起了一个名字。典韦。古之恶来,会按着他算好的时辰,如期而至。那是阳面的刀,重若山。他需要。可真正把棋盘缠好的,仍是这把不见光的刀。
他回头,冲井下道:“鸩。”
“在。”
“记住你的三条。更要记住第四条:你不是我的影。”
鸩愣了愣,“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让人看见影的方式。”他转身,走远,“有一天,我让他们看见影,他们就会相信光。那一天之前——做我的刀。”
庙檐下那片黑羽被风再一次掀起。它乖顺地贴回去,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鸟又回到枝上。
井口里,工匠的铁锤声敲出一个又一个节拍。井下的影正在长肉,长骨,长到足以把阳面的每一条缝,都接住。
远处钟声一响,城门即将开。新的一卷,在钟声与井声的交叠里,悄悄翻开。
——
同一个清晨,兖州府衙前廊,荀彧披着素色氅衣看完一摞文书,轻咳一声,对站在阶下的属吏道:“本州新立‘暗访小司’,调北门、东市、南驿三处的坊正各一人,听军师节制。此事,不入州档。”
属吏念了一声“诺”,却没有敢问“为何不入”。
荀彧将手中朱笔轻轻点在文书最后,“曹公问我何谓‘棋手’,我说:能在棋局之外布棋的人。棋,不只是黑白。”
他放下笔,抬眼看见北方的天边浮出一缕极细的红。他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不知是惧,还是喜。
他知道,城北那口枯井,如今已经不是井。那里,是他与曹公看不见的一面江河。
“奉孝。”他在心里称了一声,“你要的太多。也许,正因为多,才可以得。”
风吹进前廊,卷起案角的一角纸。荀彧伸手按住,笑意淡淡。没人知道,他早就看见郭嘉身后的那团影。那影不是人,是一种决心。决心有时候比人更可靠。
钟声再作。街上早起的脚步开始多。有人卖馄饨,有人担水,有人吆喝,有人在门板上打着不成谱的节。
他们不知道城下第一圈“影”的砖已经砌成,不知道今夜有三根香从空棺里立起,不知道有人丢了手,也不知道有人会因此而保全一条命。所有人都在活着。
活着的人,不需要知道谁在黑里替他们把缝缝补补。
——
日头升上一线时,鸩在庙外的石阶上坐了一会。
她把内腕翻来覆去看,那枚“影纹”已经淡淡地褪成皮肤的一部分。她伸手,扣了扣自己的影子。影子没有声音。她把影子收起来,像把刀放回鞘。
“我记住了。”她在心里说,“我记住了。”
她起身,朝人群里走去。很快,她就被人群吞没。她成了人,又在人的影里成了影。
这一日,兖州的风比往日更凉。风从北门来,绕过枯井,穿过城隍庙,把一声轻轻的笑带走。那笑无喜无怒,只像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敲。
“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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