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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第1页）

第15章

土路仿佛没有尽头，只是依着大地的褶皱任性延展，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将一片又一片形态各异的土林景观推到他们眼前。手机信号早已格尽职守地彻底消失，导航屏幕变成了一块只显示车辆图标和周围一片空白的无用之物。他们真正意义上地“迷失”了。

但这种迷失，并未带来恐慌，反而滋生了一种奇异的自由。既然不知身在何处，便也无需焦虑去往何方。方向盘的每一次微小转动，都只基于最原始的判断——

那片岩壁的纹理是否更奇特？那条沟壑的阴影是否更引人探究？

方知有开得很慢，时常会因为金胜昔一声“停一下”或一个指向窗外的动作而缓缓刹住车。金胜昔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片土林的“现象”之中。

他不再仅仅依赖于视觉，他下车，去触摸那些冰冷或温热的岩石，去倾听不同形状的土柱在风中发出的不同音调，甚至像孩子一样，捧起一把沙土，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溜走，感受那细微的磨砂感。

他的笔记本上，不再仅仅是图像。他开始用潦草的字迹记录一些碎片化的感受：“风穿过孔洞，发出陶埙般低沉呜咽”丶“下午三点十五分，阳光将影子拉长，像巨人的脚步”丶“触摸岩壁，掌心感受到亿万次风沙撞击的记忆”……

他甚至在一次休息时，尝试用手机那可怜的一点剩馀电量，录下了一段纯粹的风声。那声音在安静的车内播放出来时，带着一种空灵的丶穿越时空的荒凉感。

方知有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陪伴，偶尔在他某个特别敏锐的发现时，会投去赞许的目光，或者用他那种质朴精准的语言点出一两句：

“侵蚀的痕迹，是自然界的减法艺术。”

或者，“沉默，是这片土地最丰富的语言。”

他们之间的话语依然不多，但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短暂的交流，都充满了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个未竟的吻和随之而来的冰冷隔阂，仿佛被这无尽的风沙悄然掩埋，或者说，被一种更深沉的丶基于共同体验的理解所替代。

黄昏时分，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丶由几块巨大岩板天然形成的凹陷处，像一个小小的丶没有门窗的石头房子，勉强可以遮蔽风沙。决定在此过夜。

方知有从後备箱拿出之前储备的少量饮用水和压缩食物，还有那条灰色的毯子。金胜昔则自发地去周围捡拾一些干燥的丶被风吹落的灌木枯枝——在这片几乎只有土和石的地方，能找到可燃物实属幸运。

夜幕降临得很快，高原的昼夜温差极大，白日的炽热迅速被刺骨的寒意取代。他们在岩xue入口处避风的地方，用枯枝生起了一小堆篝火。火焰跳动，驱散着黑暗和寒冷，将两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围着这小小的丶珍贵的火堆，分享着寡淡的压缩饼干和冰冷的矿泉水，却有一种比在五星级酒店享用盛宴更满足的宁静。城市的喧嚣，网络的纷扰，未来的压力，都被隔绝在这片无信号的丶古老的荒原之外。

“好像……我们被世界遗忘了。”

金胜昔抱着膝盖，看着跳动的火焰，轻声说。他的声音里没有失落，反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也可能是我们暂时遗忘了世界。”方知有拨弄着一根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坐标消失了，时间感也模糊了。只剩下……此刻。”

金胜昔擡起头，透过岩xue不规则的顶部缺口，看向夜空。由于完全没有光污染，这里的星空比之前在河边看到的更加璀璨丶更加密集，银河像一条波光粼粼的丶乳汁汇成的巨川，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窒息。

“你看，”金胜昔指着星空，忽然恢复了点儿他那种观察者的戏谑，但语气是温和的，“像不像……宇宙的血管？这些星星，就是流动的光子血液。”

方知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嘴角微扬：“像。而且我们此刻，就在这具庞大身体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中。”

这个比喻让两人都沉默了一下，感受着自身在宇宙尺度下的渺小，以及因这渺小而産生的丶奇异的亲密感。

“我好像……”金胜昔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坦诚，“……有点不想回去了。”

他说的是“回去”，指向那个充满期待与压力的现实世界。

方知有拨弄火堆的手停顿了一下。火光在他沉静的眼底跳跃。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也擡起头，望着那片浩瀚的星海。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们总要回去的。”

金胜昔的心微微一沉。

但方知有接着说道，目光从星空转向他，篝火在他眼中映出温暖的光点：“但不是回到原点。”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金胜昔心里漾开层层涟漪。

方知有看着他，眼神清澈而认真：“这段路，这片土林，这些星星……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时间。它们已经改变了我回去的‘坐标’。”

他没有说更多，但金胜昔完全听懂了。

迷失，是为了重新定位。

逃离，是为了更有力量地回归。

而这段共享的丶脱离了世俗坐标的旅程，以及他们之间这份无法命名却真实存在的情感连接，就是那个新的丶内在的坐标。

金胜昔看着他，看着他在火光和星光下显得格外真诚的眉眼，胸腔里被一种温热的丶饱满的情绪充满。他不再需要那个吻来确认什麽，也不需要承诺来获得安全感。方知有的话，比任何亲吻或承诺都更让他感到踏实。

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对方，而是将手掌摊开，靠近篝火，感受着那跳跃的温暖。方知有看着他的动作，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伸向火焰。

两只手，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共享着同一片火光的温暖，映照着同一片浩瀚的星空。

在这个迷失了地理坐标的夜晚，在这个由风沙雕刻的天然庇护所里，他们找到了彼此内心新的坐标。前路依旧未知，归途终将到来，但有些东西，已经如同这亘古的土林和璀璨的星辰，被永恒地镌刻在了生命的地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