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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第1页）

第18章

回程的路，因为熟悉而显得快了许多。车轮碾过自己来时留下的印记，有一种奇妙的宿命感。窗外，那些曾经带来震撼与沉思的土林丶戈壁丶起伏的丘陵，此刻在暮色中飞速倒退，像一幕幕被快速回放的胶片，浓缩着这几日所有的情绪与记忆。

沉默依旧主宰着车厢，但这沉默不再是探索性的丶等待性的，而是沉淀性的。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在之前的旅程中被耗尽，或者，是那些共同经历的画面本身已经沉重到无需言语来赘述。

金胜昔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皮质笔记本，封面上“人类迷惑行为实录”几个字，此刻看来竟有些遥远和陌生。

他记录的早已不是迷惑，而是感受。风沙的触感，星空的重量，泉水的甘甜，还有……身边这个人沉默的温度。

他偷偷侧目，看向开车的方知有。他的侧脸在仪表盘微光的映衬下，显得沉静而坚定，仿佛早已将“回归”这个决定内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没有任何犹豫和挣扎。金胜昔忽然想起他手腕上那道浅白的疤痕，想起他谈起在工地扛水泥丶谈起意义就在活下去本身时的平静。

方知有的回归，是带着伤疤丶带着对生活本质更深理解後的主动选择。

而自己的回归呢？

金胜昔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演播厅里刺目的灯光和失声的恐慌，而是窑洞里跳动的篝火，是黄河边混浊咆哮的河水，是波浪谷那个被电话打断的丶未竟的吻，是土林里撼人的风声，是绿洲旁那句“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比遵循任何既定的剧本都更实际”。

他的手机，那个常用的丶代表着过去世界的手机，在进入有信号区域的瞬间，便开始疯狂地震动，屏幕闪烁着无数个未接来电和堆积如山的消息提示。他没有去看，甚至没有去碰它。那些喧嚣，暂时还被隔绝在这片由共同记忆构筑的结界之外。

方知有也注意到了手机的动静，但他同样没有理会。他只是专注地开着车，将那些来自现实的召唤，暂时屏蔽在外。

夜深了，他们在一个必经的丶灯火通明的大型服务区停下充电丶休整。与之前那些偏僻简陋的服务区不同，这里充斥着南来北往的车辆和旅客，快餐店的味道丶嘈杂的人声丶明亮的灯光……一切都提醒着他们，正在重新接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文明世界。

金胜昔下车，去洗手间。在明亮的荧光灯下，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皮肤被晒黑了一些，嘴唇因为干燥有些起皮，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却少了之前的焦躁和虚无，旧有肤浅的英俊褪下，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丶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这几日的风沙，仿佛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层看不见的丶粗糙的包浆。

他回到车上时，方知有已经买好了热咖啡和简单的食物。

“给。”方知有将一杯咖啡递给他。

金胜昔接过，纸杯传来的温度熨帖着掌心。他喝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微甜，是熟悉又陌生的都市味道。

“你的手机，”方知有示意了一下他那部依旧在不时震动的常用手机，“不看一下吗？”

金胜昔看着那部手机，像是看着一个来自平行世界的物件。他沉默了几秒，然後拿起它，没有解锁，只是长按了电源键。

屏幕暗了下去，世界清静了。

“不急。”他将手机扔回口袋，语气平淡，“回去再说。”

方知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麽，只是点了点头。

重新上路後，金胜昔忽然开口：“我可能……不会再讲那些关于我爸的段子了。”

方知有握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高速公路，声音平稳：“想清楚了？”

“嗯。”金胜昔看着窗外飞逝的丶规则排列的反光路标，“不是原谅，也不是忘记。只是……觉得没必要了。把他当成素材反复咀嚼，好像也并不能真正消解什麽，反而把自己困住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痛苦值得被郑重地对待，而不是被廉价地贩卖。”

这是他之前对方知有说过的话，此刻由他自己说出来，带着一种实践的重量。

“而且，”金胜昔转过头，看向方知有，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丶却真实的弧度，“我发现世界上可以表达的东西还有很多，不一定非要是他。比如……‘回归’这件事本身。”

方知有闻言，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打算怎麽表达？”

“还没想好。”金胜昔重新靠回椅背，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丶轻松的茫然，“但肯定不是哭着回去，或者假装什麽都没发生。”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却异常清晰，“也许……可以把这段路，写进新的段子里。不是卖惨，就是……讲述。讲述两个迷路的人，怎麽在一条断头路前面，掉头，然後发现回去的路，其实也是一条新路。”

他说完，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规律而持续。

然後，他听到方知有低沉而肯定的回应：

“这个本子，听起来不错。”

这不是安慰，是认可。是对他选择“回归”方式的认可，也是对他们共同拥有的这段“归途”的认可。

金胜昔感觉胸口那股一直隐隐绷着的弦，彻底松了下来。他不再恐惧回归，因为他知道，回去的那个金胜昔，不再是原来那个依靠燃烧痛苦来获取光芒的脱口秀演员。他带上路的空虚和迷茫，在风沙丶星空和一段沉默的陪伴中，被填充进了新的丶更为坚实的东西。

他依旧是那个观察者，那个解构者，但他的视角已然不同。他的幽默，或许会从此带上黄土的颗粒感，和星空的微光。

而这段感情，这未曾言明却深刻嵌入彼此生命轨迹的连接，便是他新剧本里，最厚重丶最无法被解构，也最无需向观衆言说的核心篇章。它像胎记，跟随着他，回归到那个喧嚣的世界，成为他内在的丶沉默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