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天下午,采访地点安排在老艺人家乡的一个古戏台旁。戏台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木雕精美,只是漆色斑驳,透露出岁月的痕迹。老艺人精神矍铄,谈起他守护了六十年的地方小戏“莲花落”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执拗的光芒。
金胜昔专注地听着,录音笔安静地工作。方知有则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倚着一棵老香樟树,目光时而落在侃侃而谈的老艺人身上,时而落在认真记录的金胜昔侧影上。
采访间隙,老艺人兴起,拉着胡琴,哑着嗓子清唱了一段。苍凉婉转的唱腔,混合着胡琴的咿呀,在水乡湿润的空气里飘荡,仿佛将时光都拉回了数十年前。
金胜昔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朝方知有那边看了一眼,正对上他沉静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无需言语,都明白彼此心中那份对坚守与传承的触动。
采访结束,已是夕阳西下。谢绝了老艺人留饭的邀请,两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落日将河水染成金红色,也将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靠得很近。
“有时候觉得,”金胜昔打破沉默,声音带着采访後的馀韵,“像他们这样,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也挺好的。”
“嗯。”方知有点头,“专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走到那座来时经过的拱形石桥,金胜昔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桥下:“要不要去下面坐坐?感觉视角不错。”
方知有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桥洞下阴凉而安静,隔绝了岸上偶尔传来的车马声。只有河水轻轻拍打石壁的声响,规律而催眠。他们并排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看着眼前如同画框般的桥洞外,那片被夕阳渲染得无比温柔的水乡景色。
气氛莫名地变得有些微妙。安静下来後,彼此的存在感反而更加鲜明。
金胜昔能闻到方知有身上那股熟悉的丶混合着旧书和干净衣物的淡淡气息,此刻似乎还沾染了一丝水汽和青苔的味道。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似乎有点过于清晰了。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犹豫。他从随身的背包里,再次拿出了那个皮质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了方知有。
那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字,是用铅笔写下的,字迹不如平时流畅,似乎带着些许紧张的顿挫:
“地图上的新墨点,是你。”
方知有接过笔记本,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久久没有移动。桥洞下的光线有些暗,他垂着眼睫,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金胜昔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审判。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麽久,方知有终于擡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金胜昔看不懂的丶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笔记本轻轻放在膝上,然後,擡起了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胜昔面前。
他的手指修长,腕骨清晰,那三颗木珠安静地贴着皮肤。而在腕骨内侧,那道浅白色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注解。
金胜昔愣住了,不明白他这个动作的含义。
方知有的目光紧紧锁着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
“这道疤,是我的一部分。就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膝上的笔记本,又回到金胜昔脸上,一字一句地说,“我认识的那个金胜昔,他所有的尖锐丶脆弱丶迷茫和现在的坚定,也都是他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金胜昔耳边炸开。
“我不需要他完美,也不需要他永远正确。”方知有继续说道,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坦诚和炽热,“我只需要他,是他就好。”
话音落下,桥洞里只剩下河水拍岸的声音。
金胜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不再掩饰的丶深沉如海的感情。
一股巨大的丶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感动,从心脏最深处轰然涌上,冲得他眼眶发酸,喉咙哽咽。
他懂了。
方知有不是在展示伤痕,他是在用他最隐秘的过去,回应他那句“地图上的新墨点”。他在告诉他:你的过去丶现在丶未来,无论何种形态,我都接纳。你,就是我愿意标注在我人生地图上的,那个最重要的坐标。
这不是告白,胜似告白。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厚重,更直击心灵。
金胜昔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道疤,而是轻轻地丶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覆上了方知有伸过来的那只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
方知有的手微凉,而金胜昔的掌心滚烫。
这一次,没有电话铃声,没有现实的阻隔。只有桥洞的阴影,河水的低吟,和彼此眼中再也无法隐藏的丶汹涌的爱意。
金胜昔收紧手指,将那只带着疤痕和木珠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他擡起头,看向方知有,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无比灿烂的笑意,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方知有,你完了。”
他笑着说,眼泪却差点掉下来:“你这辈子,可能都甩不掉我这个‘墨点’了。”
方知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丶坚定而灼热的温度,看着眼前这个又哭又笑丶真实得让他心尖发颤的人,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彻底软化,勾勒出一个无比清晰丶无比温柔的弧度。
他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金胜昔的手,十指缓缓交缠,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嗯。”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叹息,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圆满,“求之不得。”
桥洞外,最後一抹夕阳的馀晖沉入水中,夜幕悄然降临。而桥洞下,两个紧紧交握的手,和彼此眼中倒映的星光,为他们崭新的关系,写下了最甜蜜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