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有爱人,你的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你会去吗?”
“如果没有爱人,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会主动去那里,和我的朋友无关。”
“这麽说,你完全追随你的爱人。但在朋友面前,你又是独立的个体。”
“可以这麽说。”
“你为何要如此重视爱情?”楼复新:“你明明清楚,我们不可能依附任何人,我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要依靠自己一个人度过。”
“我当然知道这些,我只是在能够依靠的时候去依靠。”温存声音平静:“当我发现不能依靠的时候,我会继续一个人走。”
“温存,给我的感觉,你似乎不重视亲情。”
“是的,由于家庭的缘故,我的亲情意识很淡薄。”
“我还有个问题。”他看着温存,又把目光移开,看向桌上那关着的笔记本电脑,“你会把欠缺的亲情,转移到他者的身上吗?”
温存微微眯起眼。
从没有任何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
他觉得没有必要,原本亲情就是他一直刻意回避的课题,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亲情——即便他需要,他的家庭也没给他提供。
亲情对他而言,可能终其一生都会是一样令他不开心的东西,这并不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所以他逃避,抛诸脑後,在日复一日的刻意遗忘之中习惯遗忘,直到他遇到他的爱情,能够让他完全寄托自己的个体对象。
但是他从未把左瞰临和提供精子的那个男人联系到一起,那是对左瞰临极大的侮辱。
温存垂着眼帘,“亲缘关系从不是一个人的必需品,它只是具有普遍性,而不是必然性,这你应该清楚的,楼教授。”
“我也不认为我会让我的爱人代偿我所欠缺的亲情,欠缺不等同于需要,我从不需要亲情。”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冷硬起来,像是架上了代表武装的防卫机制。
他不仅反感话题,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用他不需要的亲情来质问他,是对他的羞辱和压迫。
“对不起,我们不聊这个话题了。”楼复新说。
楼复新低着头,声音很轻,道歉时并没有看向温存,似乎道歉只是为了维持人设而进行的义务,而在想的另有其事。
“你在想什麽?”
温存站起来,走过去,在楼复新办公桌对面坐下来,近距离看着他。
他其实想在这次谈话里扳回一城,也想尝试找到楼复新不感兴趣的话题,却惊讶地发现,有关亲情这个话题,似乎楼复新也并未在其中获得任何的愉悦。
他紧抿嘴唇,眼里漏不进一丝的光,看上去要比温存还痛苦。
他的双眼里一片漆黑,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他的瞳孔颜色不可能发生变化,但就是给人一种没有任何光亮的感觉。
漆黑,荒芜,像是被焚烧过的草地,只剩下灰烬与狼藉。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痛苦到他的呼吸像是被无形的机器束缚住,像是不断被抽到只剩真空。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猛地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看向温存,忽然说道:“你如何看待芥川龙之介自杀?”
因为是比较文学的老师,突然聊到外国作家也并不突兀,但温存对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他的《罗生门》,他斟酌道:“他是一个敏感多情的人,自杀可能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厌倦,想要离开。”
“那你赞成他在《河童》里的看法吗?”
主人公误入了一个属于河童的世界,河童世界拥有完整的发展体系,每一只河童在即将出生之前,医生都会趴在其母的子宫口询问他:“你是否想要出生?”
如果河童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就会拒绝,随後,医生就会把河童送回去,母亲的肚子也会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下去。
河童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要不要出生,人类世界的婴儿不能。可能无数人都想过,如果自己能选择出生,那他压根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每个来到这个世上的人,都起码经历过一次的身不由己。
“可是婴儿不知道世界是什麽样的。”温存说:“会有人宁愿赌一把,哪怕以後反悔了,也不会去怪罪父母了,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谁又怪罪父母了呢。”楼复新的声音很轻,好半晌,他看着温存,忽然说道:“温存,我并不赞成你把爱情看的太重。”
温存看着他。
“你知道,那种感情比亲情还不靠谱。”
“我不赞同。”温存说:“这在我身上并不适用。”
“所以你不认为,在爱情里迷失的人是愚蠢的。”
“那又能怎麽样呢。”温存面色平静:“如果我能做好迎接一切的准备,我就会倾注我的全部。”
楼复新忽然笑起来:“你也承认自己在迷失?”
温存皱起眉,一种不太好的情绪在他心里升了起来。
他仔细盯着楼复新,对方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笃定他是个输家的那种令人不快的神色。这让温存想起了自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担忧。
“你能做到谨慎对待一切感情吗?不敢投入,不敢付出,你对一切都有所保留,一个胆小如鼠丶害怕受伤的人,就永远都不会受伤吗?”
温存身体前倾,“世上存在能阻挡一切的避风港吗?哪怕是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灵?”
他说完,眼见着楼复新面色忽然就沉了下来,那枚手铐响了一下,温存忽然就脊背发凉,他意识到楼复新刚才那一瞬间是想挣脱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