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逗留的擦肩而过
四年前的台北,阳光正好。
高铁台北站的出口处,人潮熙攘,一如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动。
季雨晴与安毅江夫妇,一人提着一只半旧的行李箱,脸上浮现出旅行归来的欢愉,脚步轻快地随着出站人流往车站大楼外移动。这趟旅行,他们也前往彰化老家祭拜过安毅江的父亲,偷得浮生数日闲,此时归心似箭。
「雨晴…?是季雨晴吗?」
一个颇具磁性的烟嗓男声自身後传来,带着几分试探,又夹着明显的兴奋。
季雨晴闻声回首,看到杜衍生也随着人潮在月台上往这个方向挤过来,一身剪裁合宜丶质料考究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已见沧桑,却仍有着文人特有的自负与傲岸。她眉心微蹙,脑海中一时搜寻不到对应的脸孔,迟疑着问:「我是季雨晴,不好意思,您是?」
杜衍生几步走近,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二十几年了,难怪妳认不得我,我是杜衍生。」
「杜衍生?」季雨晴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你不是去了美国?」
「哈,妳还留意着我的消息吗?」杜衍生的笑容加深,眼神灼灼。
季雨晴淡然一笑:「逛书店刚好看到你新书的海报上写的。你回台北了?」
「落叶归根,在纽约住了十年也够了。」杜衍生的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含笑的安毅江,「这位是?」
「我先生,安毅江。」季雨晴语气自然地介绍,「他念历史系,我们都是同一届的。」
杜衍生的目光在安毅江脸上短暂停留,眼神中一朵乌云飘过去,快到让人不及细察。他唇角的笑意僵了僵,「所以,妳…妳後来嫁的是他?」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错愕与…失落。
季雨晴没有正面响应他的问话,只道:「我们刚从彰化给我公公扫墓回来。继续往前走吧,我们塞住人家的动线了…」她轻轻拉了拉安毅江的衣袖,示意他继续往出口走,此时月台上万头钻动,的确不是适合叙话的所在。
杜衍生却不死心,紧随其後:「我刚在高雄演讲结束,所以…我们搭的是同一班高铁,缘份注定了…」一点稀松平常的小巧合,不知怎麽,竟也让他眉飞色舞地开心起来,喜形于色。
季雨晴颜色平淡如常,却不再与他交谈,脚下步伐加快,提着行李,径直往出口走去。安毅江始终不发一语,只对杜衍生礼貌性地颔首微笑,转身跟上了妻子的脚步,将那道炙热的目光隔绝在身後。
台北车站主建筑的某个出口外,两辆车静静地等候着。
一辆是略显老旧的白色箱型车,车身漆着鲜红的「40年手路菜,大宴小酌,包君满意!『季家菜』联络电话…」字样。车旁,一位精神矍烁丶笑容满面的老者正朝他们用力挥手,是季爷爷。
不远处,另一辆气派的黑色平治轿车,与季家的箱型车形成了悬殊对比。车前,一位身着套装丶气质干练的女子正静静等候着,是楼婷。
杜衍生的声音再次追了上来,带着一丝急切:「这麽多年,我…我一直找不到妳。」
季雨晴停下脚步,回眸,唇边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技巧地保持着恰当的疏离:「我们夫妻一直没离开台北,真要找,还是找得到的。」
「可是我…」杜衍生欲言又止。
季雨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转身走向季爷爷的箱型车。
楼婷迎向杜衍生,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调侃:「不错啊,开始能自理了,没陪你去演讲,都能不迷路回到台北了。」
另一边,季爷爷笑容可掬地接过季雨晴手里的行李,亲热地看向女婿安毅江:「难得回一趟老家,这麽大包小包的。」
安毅江将自己手中的提袋递过去,笑吟吟地说:「这是玉珍斋的凤眼糕和口酥饼,爸,您爱吃的。」
「好好好,」季爷爷笑得合不拢嘴,「快上车,回家吃饭,回家吃饭!」
杜衍生魔怔了似的,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勾住了,目光始终胶着在季雨晴逐渐远去的背影上。他心念一动,急忙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烫金书名的新书,匆匆在扉页上写下几个字。
「妳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对楼婷抛下一句话,便快步追了上去。
就在季雨晴弯腰准备跨入车门的刹那,杜衍生赶至她身旁,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我回国出的第一本书,送妳。」
季雨晴一愣,望着那本书,一时没有伸手:「我…」
杜衍生不容分说,直接将书塞进了她大衣的口袋里。
安毅江在一旁静静旁观着这一切,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眼神深处划过一抹不悦。
季家的箱型车发动,缓缓驶离,很快便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阵之中,消失不见。杜衍生却依旧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自顾自地依依傻笑着。
楼婷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淡淡开口:「季家菜?就是你挂在嘴边,念叨了半辈子,始终念念不忘的那个季雨晴?」
杜衍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人海茫茫,要多少次的擦肩而过,才换得来这样一次久别重逢…」
如果那一次的「久别重逢」,终究也仅只是再一次的「擦肩而过」,那该有多好?然而,宿命的轮盘如梭转动,机运使然,往往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