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很快搁下茶盏,手将触上案面,视线却不由被沿边那块碎布所牵住。
她忽而一顿,微微出神。
蓝布锦纹,瞧着分外眼熟。
却听陈平易断断续续抚胸开口:“是老毛病,慢慢诊治着,也算一年胜过一年,如今比从前好受多了。”
殷素应了声,可眼仍未离那布头,越望,越觉其似针包。
她认真盯着,连陈平易缓述的李予拔擢者都只听了半耳。
“……其中有些人,虽受李予恩惠,但说到底,与幽州没什麽太大牵连。”
“茹意啊,人总要看开些,年轻气盛未尝是好事,洛阳不是良善地,早早离罢。”
“再非良善地,我也闯来了。”殷素作势拨袖而起,不甚拂掉那蓝布锦纹包。
轻落于地时连声都无,自然未得陈平易注意,可她“哎”了声,当着他面拾起码满银针的布袋,又赔笑着归回案几间。
殷素松手拢袖,“今日也算了却一桩旧心事,我如今身份尴尬,不便与陈伯相见,往後,必不过分叨扰。”
“欸,什麽叨扰,如今你在世还剩什麽亲人,我与你阿耶称兄道弟便算你半个伯父,往後若遇难事,尽管上府,陈伯替你周旋。”
陈平易扶着案起身,眼里不乏怜惜忧叹,“陈伯还是那句嘱咐话,洛阳伤心人与事扎堆地乱凑,你一女娘家,不要再困守过去,去过些平常日子罢。”
“茹意知晓。”她话虽如此,可心思早不在此上,“陈伯留步罢,不必相送。”
拢好拂面白纱,殷素步履轻快,一路穿坊过巷急意丛生。
及至旅舍翻身入窗,打头先瞧屋中有几人。
“二娘回来了?”戈柳替她关好窗,又笑言:“还以为今夜二娘不回旅舍了。”
“孙七娘呢?”
戈柳挂好帷帽,“说是屋子里闷,要出去转转,不晓得何时回来,怎麽二娘寻她作甚?”
一转头,却见殷素坐在那儿,木住身,眼神空怔,甫一出声像是断魂失气,“先前在蜀中,我让你去查孙七娘母亲的旧事,查到什麽?”
戈柳直觉出了岔子,“……当初我细查过,只知晓她阿娘祖上乃是巫医一脉,曾四处游历学医,救治不少病人,後来遇上一位郎君,本都至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忽而各自断了往来,她阿娘回蜀中安顿几载,一日山间采药被前蜀王看上,自此入了宫。可想细查那男人的消息,竟怎麽也探不出底,只晓得他二人相识于大梁。”
她一面说,一面朝殷素踱步,试探着问:“怎麽?二娘问这个作甚?”
“相识大梁。”
殷素重复着,忽而一笑。记忆里,陈伯身边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所以他孑然一身不惧一切,旁人不敢做的,只看他想与不想。他混在中原几度易改的朝堂里,一混就是一辈子。
极少人能似陈平易,没有软肋,没有要护的人与物,所以分外肆意。
“可她是他的女儿。”
这话叫戈柳僵住了脚步,也手也一并冻住。好半晌,她才呆呆问了句,“什麽?”
不待殷素作答,杂乱人声混着脚步响起,屋门开了。
天光拖长背影,半掩着一站一立的两人。
孙若絮将入内,同戈柳难言神色对上,愣了会儿,她又瞧见殷素。
“二娘竟回来得这般早。”孙若絮搁下手中方糕,剥开纸皮,一块块叠上盘中,“新买的,都来尝尝?”
一时无人应。
她指节一顿,仰目望来。
戈柳慢慢挪过步坐下,殷素却仍旧不动身,忽地直望她,“七娘去了何处?”
“就丶出去晃了晃,遇上饼肆顺道买了些吃食。”孙若絮动作缓住,问:“怎麽了?”
“近日只觉腕骨再度隐隐作痛,想请七娘施针。”
“莫不是几月举刀骑马,损着身子了?”她很快面露焦急,不待殷素再度试探,孙若絮便已自怀中摸出针包平摊开。
“二娘恢复比旁人快得多,我那时便猜是不是你故作逞能,如今应验了。”孙若絮语气微含责怪,轻瞪她一眼,又码出银针按着她腕上经络问,“这里疼麽?”
殷素随她按着,眼却落向那蓝布锦纹包,“怎麽少了一根?从前七娘宝贵得紧,不是十根麽?”
孙若絮浑不在意,“许是掉在路上了。也无妨,待明日,我去市里——”
她还说着,殷素却擡起另一只手,神色如常地,于案中放下一根消失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