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
李予睁眼,直起身,“召沈却入宫,朕要见他。”
沈翰林挂职三日,正好逢上他未宿直的日子,但他没了身影,却是一天前全翰林院皆知晓的事。
有人闲庭信步,有人便急得满头大汗,谁也不敢将此事禀到陛下身前,毕竟衆人心中有杆秤,沈却颇得陛下看重,不论这看重是好是坏,都是盯得死死之人,如今在他翰林院下,白日飞升似的没了影儿,谁都怕招来祸端。
甫一见韦公公登门,衆翰林不由有些心悸。
“各位明公,可见着沈翰林?老奴着身边人去其旅舍寻探,却未见影儿。”
衆翰林各自相望,皆瞬然摇头,只道不知。
“这几日咱们事紧,也未曾留意过沈翰林踪迹,听闻他被陛下派去查私铸钱币,前些时日似乎还受了伤,只怕是去洛阳旁县省事追查去了,韦公公也莫急,倒不如去查一查洛阳城门看过所文书的兵卫。”
正如翰林院所料想一般,韦衡查到了沈却离洛阳的文书,可传到陛下手中,便惹得怒气丛生。
“他好本事!洛阳倒成了他来去自如的地方。”李予重掷下书帛,朝前冷问:“沈却朝哪处去的,可是蜀中?”
韦衡摇头,“是一路朝着颍川南下,只怕是想过淮水入吴。蜀中难入,可吴国不限官身,沈翰林该是打着如此主意。”
李予忽而怔住,怒气肉眼可见地停滞一瞬。
“未去蜀中?”
他凝住案中书帛,神思却空茫。
为何沈却没有去陪殷素。
难道阿姊不在蜀中?亦或是……阿姊在吴国。
是了,此前沈却,一直长居吴国。
环山带水……
杨吴临水,女祝所卜无错,是他被郭成礼的话给绕进去,蜀中那位女枢相分明不是殷素。
李予霍然起身朝前,在韦衡紧着心相随之际,又生硬硬顿住脚步。他快步回至案前提笔沾墨,三两信成,复拿印盖上。
“传朕令各州需用力拦住沈却,务必让他过不了淮水。”沉声嘱咐落,李予又将那封信朝前递去,“着人快马加鞭,送至扬州,让吴王亲啓。”
韦衡一愣,堵在唇边的话被他吞下去,忙垂身应答。
可心里却忍不住感慨着想:沈翰林择了条好路,纵陛下施政仁厚,可如今南面几镇节度使君,有谁会真将陛下的话放在心上,只怕是要反过来,硬护着他平安渡淮水。
韦衡踏出殿外,摇摇头,于战事跟前,这已算不得什麽要紧事。
惶恐不安从洛阳城内一寸寸随浪涌而散的官服问传出,不待几个时辰,坊问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依我瞧,十太保打不到洛阳城,北面也无非是幽州再苦一苦,那地方连着几年战乱,早没有什麽生气,纵割让给契丹也不是什麽大事。”
殷素随戈柳坐于茶楼,听着旁桌唾沫直飞的消息,轻搁下瓷盏。
戈柳随即会意,利落起身,朝着左面那满胡子郎君便骂:“呸!哪里来的獠贼到这里说风凉话,这是想害死洛阳的娘子郎君们!”
见唬住了茶楼一衆人,她复叉腰声高:“妾是自彭城来,十太保本是咱们徐州的节帅,前半载边县烧作废墟一片的厉害事,洛阳可未听闻过?”
不知何处起了一声附和:“自是晓得,那何止徐州城呐,临着几城皆是惨状!”
“城都烧空了,活着也作了鬼!这样一个狠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将军,从蜀中率兵十万,哪能不一路畅然临洛阳城下!西面听过他名号与手段的刺史节帅们,谁愿意白白赔了性命,只怕早作了墙头草!偏那个獠贼浑安迷着诸位的心,这不是害人麽!”
“你这蠢妇!胡诌什麽!”那满胡子郎君作势掳袖,“我道洛阳可安,你却言洛阳将危,诸位擦干净心评一评,究竟谁是獠贼!”
戈柳反仰着脸朝前,“你道要舍去幽州,岂非在你心里,洛阳朝西的各州县也皆可舍给那杀神了?既如此,还提个什麽洛阳安!待那几地划为了蜀中,十万兵马临洛阳城下,自然那时你这獠贼才不会犬吠了。”
身前人气得脸红,一双拳将举,戈柳便哎呀着哭喊:“都道是獠贼,诸位还不信,如今妾坏了他的好计,便要打杀!”
她一面抹泪,一面哀道:“妾是自徐州废墟里逃出来的死人,自然闻风而动,带着阿妹好容易辗转洛阳过几月安生日子,如今却遇上这等事。都言贵都城下是非多,这话本不该言的,可去往哪里都无咱们立锥之地,真真不叫人活。”
此话撩起茶楼衆人感慨,一时闻叹息声此起彼伏。
偶有不怕死的接一句话,“小娘子抱怨不假,天下没有太平地,皇帝脚下更不是太平处,将过了几载,从开封到洛阳的皇帝脑袋,都不下五个了,随之葬身的平头百姓更是数不胜数。依着我看,早早离了富贵好命地,朝罕无人烟处划座小山头,栽点竹柏,自当山大王去咯。”
戈柳擦干了汗,眼还莹莹,“郎君是明理人,此话倒是点拨妾了,该带着阿妹离开洛阳去寻旁处谋生,避一避祸事。依山占王离妾太远,富贵好命处亦割舍不去,妾想,还是去开封府瞧一瞧。”
有人只当笑谈,有人却听进心里。
满胡子郎君见插不来话,自觉面无光,悄无声息灰溜溜走了。
离了茶楼,殷素与戈柳一路行至郭宅外,寻了处偏酒肆盯着静坐。
“咱们只去那一处散消息麽?”
“每家皆去,岂非明摆着咱们意有所指。”
戈柳有些讪讪,摸摸鼻子道:“我以为一娘还有别的法子。”
日已渐垂,金辉斜照,木案问茶水泛光,殷素仰颌浅饮,“李衍商若想坐上帝位,杀入洛阳城时便不会动其内百姓。”
“不过,他性情古怪难猜,荣义楼已是洛阳坊问最热闹的茶楼,咱们已算尽了心力,他若要杀个干净,我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