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热意腾腾的面食端摆桌上,彭小满低头一瞟,一撮香菜碧翠,散着“恶臭”。彭小满眉头一锁,想说我迟提醒半步,挺好一碗喷香的西北风味,就被扰这玩意儿扰的食欲全无了。
想一想,彭小满是被李鸢惯得更坏的那挂。饿了觅食,凡在一块儿,甭管餐馆小摊,还是食堂家里,自打确定关系,李鸢永远会先彭小满一步嘱咐清一切後者的喜恶。彭小满老觉得李鸢能关怀体己到这个地步,不管哪个时代里,何种刁钻俯视的眼光下,都算几近满分了。但李鸢其实还能更优秀点儿。因为彭小满跟香菜命里犯冲,他也逐渐习惯着不吃,以喜爱者的喜恶为喜恶,在末节中做静默无声的伏低妥协。
彭小满又时常觉得自己真得知足。因为惨有惨的那头,但柔情的关爱,从来不少,满的四周都是。擡头看老班抽着根叫不上名儿的烟,劈开卫生筷,拈掉了细屑才递过来。也是一种。
“李鸢高一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和现在其实挺不一样的。”老班咔咔往碗里倒醋,彭小满掸眼一比量,没下去小半瓶,“他会很从容的跟你建立区隔。排斥你靠近我,你关怀我,你看重我,你想了解我。我当时接上这个班,第一次开班会我就让他任了副班长,我闻都能闻出来这孩子有多不愿意干,但他的性格是,我不乐意,但我既然做了,绝不在工作上放岔子。”
彭小满拨弄开香菜,用勺舀了口汤喝,隔着眼前的一帘水汽,人事皆温柔。“这是他性格的很大一部分,我觉得……是优点。”
“我认为这是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有的人格缺失,这是他的。”夹筷子面,擡起滞在半空,晾着,“形成的条件也是方方面面,这是许许多多人身上都有的小窟窿,我当班主任,我看你们这帮孩子,多少都有点儿,很清楚。”
彭小满忍不住问,半调侃:“老班你看我呢?”
“你觉得呢?”来了个反诘。
“很……巨大的缺失。”
老班乐够呛:“那是心里有病。”
没病麽?彭小满几乎不能立即断定。
“很多你们年轻人觉得沉重的问题,在我们这年纪的人看,是哼哼唧唧的撒娇,我们的时代经历和社会使命不一样,这个差别就叫代沟,我不能说你们太年轻不担当,你们不能我说班主任我迂腐不开通。这个东西没对错的。”老班咬半凉的面进嘴,硕大一口,半碗没了,“而今我是尝试着理解你们,我做到了,我觉得不痛苦,也能接受,我也不是一蹴而就。”
这是彭小满一晚都想问的。
“您为什麽不……”要怎麽说好。
“为什麽不大发雷霆,不胡子瞪眼说你俩瞎搞,说你们是坏东西,告诉家长告诉学校把你们俩立马分开拆掉?”
彭小满点头说是,说完了笑,莫名就一个没忍住。
“第一我是班主任,还是那句话,我是对学生负责不是对学校负责,对你们,我有自己的理解,告诉学校告诉家长那是无能,那叫教育失败的一刀切。”老班喝口汤,再擡头,彭小满才发觉他连眉毛都微微花白了,“第二,因为我十多年前是我说的那麽做了,结果我发现事情不是按我想的来,我痛定思痛了,并且从中学到了经验。”
彭小满愣了,觉得老班以极平淡的口吻诉说极不平淡的事情。
“放十多年前,我觉得你们是时代的毒瘤,我为人师表,我有义务消灭。十多年後,环境也变了心态也变了,我觉得你们是时代的先锋。”老班毫不着重先锋二字,只觉得这是个无比庸常又恰如其分的形容,“什麽叫先锋?起先头引导作用的人,或集体,你觉得你唯恐被察觉,我觉得你们能推动社会意识的解放。你们把不普通变成普通,要我讲,是情不自禁吧,但其实,也是一种使命。”
往後挺久,彭小满和李鸢的身畔人与物皆翻三覆四的几经周转,与生活短兵相接,都需跨越沟渠,攀岭翻山,其实根本不是单靠只言片语,喊个号子而已。说个土的,就像当年老韩头的爆款金句——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老班的这些言语,其实不出多久就是烟云弥散,意味牵引进心里,但词句不够面容清晰。
但“你们是时代的先锋”这话,成了彭小满收获的珍奇,毕生看重。
从,太重了吧,我就是个高中生,他也是,我们不想当先锋。到,你舍弃了常规,你就自然会被推到这个受八方审视的位子,哭没用。再到,这真是一种不公,亦即,这是我和他孤独的荣耀。
面馆儿门口停了辆好车,增光瓦亮,通体漆黑的美系大排量。馆子里吃面的人给晃了下眼,撂筷子扭头探望,见车上下来个男的,长得挺帅,偏偏一身秋冬居家服配东北大棉焖子。迈进馆子,一脸的神烦。彭小满听声回头,见来人走近,搁老班身边儿一屁股坐下,搔搔发顶:“您真够烦的。”
彭小满叼着汤勺愣了。
“干嘛?”老班比这男的横多了,拿眼珠子瞪他:“不得了了你,还没吃你家饭靠你养呢,噢哟板个脸,让你开车出来接我一下要你命啊?”
“不是,接您没事儿。”男的啼笑皆非,皱眉乐:“你别老让我开大切来装你那个电驴行不行?!真皮沙发刮多了就刮坏了。”
“哎哟哟哟我一小电动车还把你真皮座椅搞坏了哎哟给你牛逼的。”老班嗦口面,接着瞪:“你车重要你老子重要?我六十多岁不退休还抽空帮你带个孙子!车没电然你接我回还在那儿逼歪逼歪的。”
“你那车蓄电池有问题你就不能换一辆麽?!家有车你不开你没驾照啊?”
“堵那鬼样子开车有骑电动舒服啊?!你就理由一套套吧!”老班嫌弃得不行,“哎去去去去去,下回不打电话给你了!下会我让小赵儿来接我!”
男人支着下巴,偏过头哼哼:“你打吧,他一脑外大夫比我忙多了,手术一多加下生风不带沾地的,你当他滴滴司机啊?能来有鬼。”
“哎呸!”老班耸眉,嗤声:“你还别不信,小赵儿不能来他都得打电话找人把我安排好!像你?个不长心肝的!人小赵儿就比你孝顺你懂人情世故你还别不服气!过日子没他你砸蛋。”
男人投诚,点头应:“哎是是是是是我服,他才是您亲儿子,我就是您孽子。”
说完了破功,老班跟着也笑。
这头,听了段相声Live,彭小满一筷面悬半空,不知进嘴不进嘴。
“来小满,介绍一个,这是我儿子班越,等会儿让他开车给你送回家。“转过头,又指着彭小满:“这是彭小满,我们班孩子,我上回给你和你妈说过的那个。”
男人朝彭小满笑笑,和睦,一点儿炸毛样儿不见:“你就我爸说,教了父子两代正好算他一头一尾的那个男孩儿?你好,我就是他孽子,你叫我班越,叫我越哥都行。”
彭小满原前听李鸢有一搭没一搭说过,说老班儿子是老美研究所回来的高材生,聪明,富足,圆满,人尖子,牛逼得金光闪闪。
彭小满挺不礼貌地端视对面这人。人尖不人尖不知道,反正一点儿金光瞧不出来。
听了几句还觉着他是个……
是个。
卧槽咧。
“给你唬傻了是怎麽的?哎怪我怪我。”老班碰碰彭小满左肩,失笑:“小满?没吓着吧?”
“吓没有,就是虚。”彭小满撂下筷子,敛容正色,看向老班:“我……是不是,知道了点什麽,不得了的东西?”接着眨了个眼,慢吞吞道:“……是丶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麽?”
男人一愣,随後弯下眼,侧过头对着老班朗笑。
班越算一点儿不在意别人知道他是个基佬,爱知道不知道,我爹妈都认可了还管你?你能给我钱花?但班越是第一次被他老子强行拽过来当教材。挺虚,觉着他出柜这些年的经历挺普通也挺操`蛋的,不够当个范例。何况谁的人生能拿来当范例呢?扶着方向看眼副驾,瞧瞧这个叫彭小满的男孩儿,又觉得他真是花季,棚里生长,可能连生活长什麽样儿都还不清楚,又怎麽替他开通问诊呢?一琢磨,就聊天儿吧,循序渐进,由浅及深。
彭小满看眼班越手机里的双人合照,两个男生,亲密,笑盈盈,北欧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