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王都,人烟阜盛,虽遭雪练围城之战,折损极巨,但仍有数万人,是在一夜埋于冰下。
天地倒悬。他凭着回忆站在冰川上,望不到宫城究竟在何处。
如临深渊,却连纵身一跃的余地都没有。唯有层冰浩浩生青烟。
太深了。
太……远了。
但炼影术的传承,却并未因此断绝。一组名为缑衣太子驾鹤图的壁画,浮在冰面,他的先祖缑衣太子,衣袂翩翩,驾青霄白鹤,经悲泉鬼道而回长留,全不知千年后的后人,会经历如此的狼狈。
壁画里多了一盏影蜮灯,上有三个娟秀小字。
梦灵官。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这盏灯笼在等他。
继问影、熔影、炼影之后,新一重的炼影功法梦灵官,透过灯笼传入他识海中。
悲泉鬼道里指引他的声音,出癫狂的大笑。
其中的不甘、懊悔、怨憎、嫉恨……俱透出血海般凄厉的红光,尊者级别的力量,在灌注的瞬间几乎将他的神智撕碎。
炼影术的主人,已经疯了。
谢泓衣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承载对方恶意的容器。要不是对方只剩一缕残念,他绝对无法保全神智。
“前辈费尽心思,引我修习炼影术,到底在图谋什么?”
那个声音自顾自地高声道:“我今频频……梦灵官。梦魂何时归帝所?”
帝所是长留宫的古称。
“你和长留有很深的渊源,所以才找上了我,”谢泓衣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既然回不了头,就好生修习梦灵官,”炼影术主人道,“灯笼长明不灭时,你便知道了。”
影蜮灯长明不灭?万念俱灰之时?
这回答有如诅咒。
更令他惊疑的,则是梦灵官的力量。
炼影是炼化死物之术,梦灵官则更进一步,操纵的是活物。把活人制成影傀儡,利用影子驱使。如此违背天理,修习到后来,只会沦为尸位神一般杀戮成性的邪物。
仿佛看穿了他的戒备,炼影术主人大笑道:“你以为你没用过影傀儡吗?”
什么?
谢泓衣背后生寒,却无从否认。是……他早在无意识时,操纵过影傀儡!
当年,丹田经脉被洞穿的一瞬间,他就有个强烈的念头。杀了眼前人,做成傀儡,充作刀兵来杀人。该如何做,一步步清晰地浮现,鲜明到堪称蛊惑的地步,直到他——先一步认出了单烽。
阴差阳错,偏偏是单烽。
一念之差,一时思退,永坠无间。
当时他还没得到炼影术传承,更未修行过任何一种傀儡法,就已经被盯上了?
但那样的事情,依旧生了。
出白塔湖后,他有无数种施展血肉泡影的方法,偏偏却操纵了单烽的右臂。
或许影子顺应了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想让单烽替他做一个了结。
炼影邪术,早就和他那些冥冥中作出的决断融为了一体,那只无形之手,早已伸进他识海深处。
影傀儡。他又何尝不是一具影傀儡?执念……欲望……憎恨……千丝万缕,从来也斩不断!
那盏薄纸灯笼不知何时自壁画中浮出,被他提在手中,与衣袖齐翻涌。
灯笼的光芒,被他睁目那一瞬间的心火,生生压灭了。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退意。
和梦灵官的传承一同涌入他识海的,果然是他无法拒绝,甚至能为之舍弃一切的东西。
长留。
随着影子的弥漫,脚下的白茫茫的冰面,突然变得清晰了。
一切都凝固在了灾降的那一刻。
他看到了历任观主的玉牒名牌。观主身为宗亲之,大多保有太子之名。以缑衣太子为,长明灯烛绵延,一直到泓衣太子为止,千百年辉煌悉聚于此,却又横断在他面前。
一对替他看守长明灯的小童,一坐一卧,手持松枝麈尾,面上血色鲜润,睡着的那个微微撅嘴,睫毛都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瞬便会揉着眼睛醒来。
和白塔湖那些冰尸不同,冰下的一切,都透着邪异的生命力,蛊惑着他打开这扇尘封的大门,让一切再度流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