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後,落在了坐在後排角落看起来异常安静甚至有些拘谨的向暖身上。
“那位同学,你来晚了点,”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穿透力,“正好,帮老师一个忙。”
她说着,从讲台後面抱过来厚厚一摞用牛皮纸袋分装好的资料,“这是各班的花名册和初始课程表,你按袋子上的班级标签,一个班一个班送去,放在讲台上就行。”
向暖张了张嘴,那句“我可能拿不动”或者“我不认识路”,终究还是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她不会拒绝人,更不敢拒绝这位看起来就代表着规则和权威的年级主任。
她只是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走上前,几乎是用了些力气,才接过了那沉甸甸的一摞。
牛皮纸袋粗糙的边缘,立刻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勒出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一共有十八个班。
教学楼的结构她刚刚来的时候勉强记下,一共三楼,每层六个班,分布得特别均匀。
她抱着这摞几乎要挡住她视线的资料,开始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层楼一层楼地跑。额头和鼻尖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粘住了几缕碎发。
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因为缺氧而有些发闷。手臂和手指的酸麻感越来越强烈,但她不敢停下。
送到二楼七班——那个物理实验班的门口时,她感觉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
她不知道为什麽自己的体育这麽差,中考考体育的时候差点晕倒。
还有最後十二份,是二楼的班级了。
她长长地丶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转身低着头就往楼梯口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一点,结束这令人疲惫的苦役,不然每次进别人的班级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在楼梯的拐角,视线被怀里的资料严重遮挡,她几乎是毫无预兆地,迎面撞上了一个正要下楼的身影。
“哗啦——”
一声清脆而令人心碎的声响,是纸张挣脱束缚,纷纷扬扬散落的声音。
怀里的资料袋脱手飞出,里面的雪白纸页如同绝望的飞鸟,又像是被惊扰的蝶群,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铺满了小半段向上的楼梯,一片狼藉。
向暖被撞得一个趔趄,肩胛骨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地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慌忙擡头,那句对不起已经到了嘴边,却在看清对方那张脸的瞬间,被冻结在了舌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立在原地。
是他。
葬礼上那个的少年。
他微皱着那双好看的眉,低头俯瞰着散落一地印满了字的纸张,脸上没什麽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被麻烦缠上的不耐烦。
他单肩挎着一个看起来质地很好的黑色书包,似乎是已经办完事,正准备离校。
短暂令人窒息的停顿後,他什麽也没说,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发出一个表示疑问的音节。
只是沉默地丶动作利落地松开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将书包随意地放在旁边干净的楼梯台阶上,然後屈尊降贵般地蹲下了身。
向暖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大脑空白的不知所措中,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修长的手指,开始一张一张地,拾起那些承载着无数人名字和命运的纸张。
动作不算急切,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异常利落,没有一丝多馀的迟疑和停顿。
他将拾起的纸页在屈起的膝盖上大致拢了拢,叠成一个不算太整齐的方块,然後站起身,手臂径直伸到她面前。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那些纸上,或者,只是他前方虚无的空气里。
仿佛她这个人,和这一地狼藉,都只是他路径上一个需要顺手清理的障碍。
向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灵魂出窍般看着他那双干净的手和那叠失而复得的纸,直到那叠纸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她才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伸出因为紧张和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冰凉的双手,去接。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他微温手指皮肤的瞬间,像被无形的电流猛地击中,条件反射地剧烈一缩,差点又把那叠堪堪接住的纸张再次弄散,惊得她冒出一身冷汗。
他终于擡眸,极其短暂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依旧没什麽温度,平静得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对于撞到人的歉意,也没有对于帮忙捡东西的施舍感,更没有任何对于她这个肇事者的责备。
仿佛刚才的碰撞,散落的文件,以及此刻短暂的交接,都只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丶需要尽快处理掉的小麻烦,不值得投入任何多馀的情绪。
然後,他利落地收回手,仿佛掸去一粒尘埃。俯身拎起放在台阶上的书包,重新挎在肩上,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甚至吝啬于再给她一个眼神,便径直转身,下楼去了。
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无人的楼梯间里産生回响,稳定而毫不留恋,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向暖还保持着双手捧着那叠资料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
鼻尖似乎还顽固地萦绕着他靠近时,那阵淡淡的被阳光晒过的干净布料的味道。
指尖刚刚触碰过他的地方,那一小片皮肤,还在隐隐发烫,像是被什麽看不见的东西灼伤。
不远处,还有两三张孤零零的纸,散落在台阶的角落。
她缓缓地丶几乎是脱力地蹲下身,伸出手,慢慢地,一张一张,将它们捡起来,紧紧按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