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愣,朝权眼底还残留着梦中的惊惶与未散的水汽,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殿下……?”
顾文匪见他醒来,手臂的力道并未立刻松开,只是蹙着眉,语气算不得温和:
“阿禄派人来报,说你梦魇了,一直呓语不休。”
“孤过来瞧瞧,你可别在这路上出了什麽岔子,徒惹麻烦。”
朝权闻言,苍白的脸上缓缓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脆得像薄雾,仿佛一触即散。
他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
“殿下放心,奴婢便是睡熟了,嘴巴也是紧的。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他这话像是在保证,又像是在自嘲。
顾文匪哼了一声,没有接他这个话茬。
沉默了片刻,顾文匪像是忽然想起什麽,空着的那只手从身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朝权面前。
那是一朵盛放的艳红色山茶花。花瓣层层叠叠,色泽饱满浓烈,如同凝固的鲜血,又似跳跃的火焰,在这简陋的车厢内,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丶不合时宜的美丽。
顾文匪似乎有些不太自然,视线微微移开,语气也带着几分生硬:
“路上瞧见的,开得……还算入眼。觉得这颜色衬你,顺手就摘了。”
若是从前,在东宫那些蜜里调油的日子里,顾文匪讨美人欢心,从来都是金银珠玉丶古玩奇珍,真是流水般送入他的住处,奢华而高调。
那时候,朝权收到的时候虽然惊,但是没有喜。
如今,历经三年流放,身处行军途中,莫说珍宝,便是像样的物件也难寻。
然而,朝权看着这朵花,眼中却骤然焕发出微弱的光彩。
那是一种纯粹的丶毫不掩饰的喜悦,瞬间驱散了他脸上的苍白与梦魔留下的惊悸。
朝权甚至忘了膝盖的疼痛,微微支起身子,伸出那双骨节分明丶却冰凉苍白的手,极其小心地丶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朵山茶花。
在顾文匪眼中,看到的就是这阉人居然露出一个真切而明媚的笑容,远比之前那些温顺的丶虚假的或是绝望的笑容都要动人。
那双狐狸眼里漾着光,轻声问道:“殿下怎麽想到送奴婢花了?”
这由衷的喜悦,反倒让顾文匪有些无所适从。
他轻咳一声,维持着表面的淡然,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朝权脸上:
“不是说了?路上看见,随手摘的。”
朝权不再多问,只是低着头,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娇嫩的花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一用力,这短暂的美好便会碎裂。
那浓烈的红色,映在朝权苍白的手指间,映在朝权微微泛着真实笑意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惊艳。
顾文匪看着朝权这副真心流露的欢喜模样,虽觉得有些莫名——不过是朵路边随手采撷的野花,如何就能让这惯见奇珍的司礼监提督如此开怀?
但心底深处,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动。
忆当年,他为了博这美艳阉人一笑,是何等煞费苦心。
南海珍珠缀成的帘幔,西域进贡的琉璃盏,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丶古玩珍奇送于朝权,却似乎从未见他真正展露过如此刻这般喜悦。
那时朝权的笑,总是恰到好处,温顺柔媚,却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
反倒是如今,在这颠簸的行军路上,一朵无人问津的野山茶,竟能让他眼中焕发出这般动人的光彩。
朝权此人,初看之下,确如盘踞在阴影深处的蛇蝎,美得浓烈张扬,却也带着致命的毒性与莫测的心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可相处愈久,顾文匪却愈发觉得,在那层用以自保的坚硬外壳之下,在那被深宫磨砺出的丶近乎本能的奴性之外,这人骨子里,竟也有那麽一丝风骨。
只是被太多的痛苦与算计层层包裹,轻易不示于人前。
此刻,他捧着那朵红花,眉眼舒展,笑意从眼底漫至唇角,那份发自内心的珍视与欢欣,竟让那张秾丽的脸庞褪去了往日的妖异与苍白,显出一种难得的丶近乎纯净的生动来。
在如此暗的马车之中,朝权也显得如此的艳色,实在是艳得晃眼。
竟真应了那句——人比花娇。
此时此刻,顾文匪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穿过朝权墨黑微凉的发丝,动作是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轻柔。
他们之间,已经许久丶许久没有过这般不掺杂恨意丶试探与折辱的温存时刻了。
车厢内一片静谧,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与车外规律的马蹄声交织。
顾文匪凝视着朝权低垂的丶专注赏花的眉眼,喉结微动,那句在心底盘桓过数次丶却总被更强烈的恨意与骄傲压下的话,此刻竟如此自然地低喃出口:
“朝权,”
他唤他,指尖无意识地卷绕着一缕发丝,“你很美。”
这话很轻,落在朝权耳中,却比窗外千军万马的喧嚣更为清晰。
朝权没有擡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终究是泄露了些许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