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
商成洲从不知道,原来黑暗浓稠到一定程度,是带着重量的。
四周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包裹,呼吸间的空气甚至有几分稀薄,明明伸出了手,却看不见自己的指尖,似乎连对“自己”是否存在这件事都不再确信。
“齐……”他下意识张口唤道,却在发出了一个音节後戛然而止。
在这足以将人溺毙的黑暗中,孤独感和窒息感宛如潮水般涌来,仿佛连喉管都被那巨大的恐惧掐断,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孤零零的音节空落落地掉在了这一片漆黑之中,却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泥潭,连半个泡沫都没有鼓起,便陷落到了最深处。
他知道这是哪里,这齐染又召出了前生镜後,他便来到了这里——如天一所说,这是一切的起点,是阿保的故事里,那恶神所居住之地,神州大陆的地之极。
“我却没想到,那小子竟将你也拉了进来。”
天一的声音骤然打破了这片死寂,惊得商成洲寒毛直竖,瞬间便抚上了腰间的刀柄。
他左右张望,却依旧什麽都看不见。
“你在哪里?为什麽我看不见你?”
“因为这是他的记忆,这里的‘黑暗’是一种近似于法则般的存在。他若不想看见,便什麽都看不见。”
商成洲怔怔地站在原处,低声问道:“他便一直在这里呆着……呆了多久呢?”
天一懒洋洋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从这片天地初生之时,他便在这里了。”
商成洲:“他到底是什麽……”
“嘘。”却听天一打断道,“开始了。”
商成洲凝神侧耳听去,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沉闷的声响,像是山石滚落悬崖时发出的空洞回音。
这声音时轻时重,又在某一刻突然归于寂静。
直到某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闷雷的轰鸣。
随即,浅淡的莹蓝色光芒悄然亮起,而在这丝茧般的光辉中,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儿缓缓舒展开双翅,抖动着纤长的尾翎,仰天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唳。
借着这一点浅淡的光辉,商成洲看到了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齐染……”他喃喃地上前一步,可白鹄鸟只是轻一振翅,便又消散在了这片浓稠的黑暗里。
商成洲望着那个方向,怔怔地停住了脚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那隐约的闷雷也悄然归于寂静,当商成洲以为一切已然结束之时,白鹄鸟竟然又现身了——
此时的祂已不再是先前那一小团光辉中站在人掌心上的小鸟,铺天盖地般的羽翼振动间,商成洲隐约看见祂爪下还抓着什麽东西,又没好气地甩在了地上。
“哎呦——”
那“物事”发出了轻微的呻吟,白鹄又缩小成团,落在了那人肩头,朝他唧唧啾啾地埋怨着什麽。
“我去……这什麽鬼地方,这位……大神,您不点灯的吗?”
被白鹄鸟抓来的人一边虚弱地喘着粗气,一边还不忘耍着嘴皮子。
商成洲听着这熟悉的腔调,又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天一“嘿嘿”的笑声,陡然意识到,这就是前世天一和齐染初遇的那日。
“……你,本已具登天之格,为何自斩仙人骨,堕回下界?”
肩托白鹄鸟的人语声冰冷而漠然,似是因久未与人言语,语句间微有滞涩,却反倒显得无端威严起来。
“咳咳,”天一咳了两口血沫,却仍带着笑意道,“能劳烦您先点个灯麽?我出生在正午,这辈子命里缺过金木水火土,就没缺过光,您这地界也太黑了……”
他絮絮说着,还时不时咳出两口血,俨然是一副人死前嘴也要尽兴的架势。
直到不知何时,一小团莹蓝色的光芒突然幽幽亮起,又渐渐凝成了一颗小小的夜明珠,飘飘荡荡地悬在了几人头顶。
借着这点微光,洞窟内的黑暗似乎稍稍退却了一些,那人的面孔仍掩在浓黑之中,但商成洲至少看清了趴在地上丶身上似已没有一块好骨头的天一。
“啧啧,”天一的虚影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摸着下巴感慨道,“我年轻的时候,可真是不怕死啊……”
商成洲:“……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地上的天一艰难地擡头,眯眼打量了片刻,却突然往地上一瘫,喘着粗气道:“我丶我算是知道了,这儿多半是什麽阴曹地府……不然这光怎麽也这麽瘆人呢……这位大人,若有来世,可别叫我再做人了……”
“你还未死。”
天一两眼一闭:“别急,马上就死了。”
隐在阴影里的人屈指弹出一小团光芒,又洒下了一小片如细雨般的莹亮光点。
光芒散去後,原本奄奄一息的人竟一个骨碌爬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道:“如此浓郁纯澈的清气,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人沉默了许久,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伤势已愈,你身上功德深厚,回去好生修炼,再登天路吧。”
言罢,轻轻摆了摆手,眼看就要把人赶走了。
“且慢!”却听天一一声大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