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落花(三)
解萦睁开眼睛,神色复杂。晏宁将她仔细打量一番,苦笑着摇头:“相貌虽然和幼时相比变化不大,但真是跟记忆里的那个小丫头不一样了,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大姑娘了。”
解萦唇角微勾,没作声。
“我这几年也遇到了不少流落在外的同门,都说那场大劫後侥幸活下来的年轻人,大多上了战场……师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是……从北边回来的吗?”
解萦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还是不说话。晏宁喟叹着扶她起身,给她喂提前备好的温水。解萦的外伤虽不伤及根骨,可四肢稍一牵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晏宁连忙点了解萦的几处xue道,看她面色渐缓,才小心地让她躺好。
沉默了片刻,晏宁斟酌着开了口:“师兄不会过问你究竟经历了什麽,把自己弄到武功尽失。但接下来要服用的药,有一剂的功效需要你清楚。”迎着女孩直勾勾的目光,晏宁只觉得喉咙发紧,“汤药里有一剂是‘子不语’……你小産之後,可以很快恢复身体。”
解萦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身上有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惊愕在转瞬间就成了了然,晏宁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解萦摇摇头,神色晦暗,依旧不发一言。
晏宁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什麽,便出门查看司徒清和君不封的情况,很快为解萦端来已经煮好的汤药。
解萦身上有伤,喝药不便,只能靠晏宁去一点点喂。晏宁能感受到师妹在本能拒绝他的好意,但两人都是医者,知道这不是该计较的时候,因此也只能保持着尴尬的姿势,慢慢地消化汤药。
这汤药滋味清苦,毕竟有股新鲜的热气,让解萦很是受用,也稍微来了些精气,可以同晏宁交流。
她清楚晏宁想知道什麽。
覆巢之下无完卵,留芳谷一贯避世,可终究没能逃得脱战争的侵袭。
以奈何庄丶群龙教为首的武林人士早早盯上了留芳谷里的奇珍异藏。奈何庄以善培养细作为名,留芳谷里自然少不了他们精心埋下的钉子。“清谷计划”一经啓动,钉子们连地拔起。五行大阵每日交替更改,暂无明确的通过方式,他们便交代了白头川港口的通行方式,还暗暗在谷中衆人的饮食中下着阴毒,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剂量削弱门人实力。
一夥人里应外合,叛军的弓箭手将终南山通往留芳谷的入口团团围住,随时准备射杀离谷的弟子,而以武林人为首的精锐部队则从水路入谷,杀留芳谷一个措手不及。敌人来犯,门人们奋起反抗,却发觉自己内息滞涩,而来犯者个个身手不凡,不乏绝世高手,连受毒物影响较小的长老们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们很快落了下风。几番争斗後,留芳谷死伤惨重,活着的门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了堕月湖畔。
在快活林里栖居的猛兽受了高人的命令,倾巢而出,协助留芳谷门人抵抗外敌,暂时扼住了恶徒们的攻势。这时百草园已经失守,留芳谷的大半珍藏也被抢掠一空。留芳谷东边多是些无人问津的陈年旧屋,高手们合计一二,决定见好就收,不在这里多耽误时间,将百草园里的珍奇药草攫取殆尽後,他们纵火烧谷,扬长而去。
火势蔓延极快,不消片刻,整个留芳谷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很快要烧到快活林。
在快活林的深处,是留芳谷真正的命脉,久居谷内的入室弟子都清楚树王的价值,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树王就这样被吞没在火海之中。
七位长老已有三位在此前的打斗中殒命,活下来的四位也身负重伤,眼见火势越来越大,长老们对弟子下达了最後的命令,让还活着的年轻人不遗馀力地从这个烈火地狱中逃出去。而那些已经回天乏术,或者根本就不准备离开留芳谷的能人异士们,则追随长老们的足迹,一并去了快活林。
离别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心知肚明,这一去,就是永别。
弟子们没头没尾地溃逃,白头川已是一片火海,终南山外又不知有怎样的杀机。
讲到这里,解萦和晏宁都是难言的哽咽。
留芳谷沦陷那天,解萦恰好在终南山深处采药。久居山中,她甚至对天下的异动一无所知。看着留芳谷的方向冒起了前所未有的浓烟,她心道留芳谷有异,赶忙往谷里赶,阴差阳错撞见了埋藏在谷外的叛军。
活下来的弟子都说,若不是解萦误打误撞给伏兵们下了剂量充足的迷药,只怕他们侥幸逃出大阵,也会被当即射死在阵口。
“之前和我一起玩的几个朋友,师兄都还记得吧……李贽死了,邱敖溪受了重伤,少了半边臂膀。罗介晔和朱蒙倒是还活着,但也元气大伤……奈何庄下的毒不好解。我们开始还想着,等火灭了再回留芳谷。可留芳谷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也没有消散,後面干脆成了蔓延的山火,根本无从靠近。确定没法回谷的那一天,留芳谷就彻底散了……我们几个後面去打听情况,才知道天下原来早就乱了。留芳谷虽然避世,但一向行正道,于公于私,我们都要给那些叛军一点颜色看看……後来,也算是阴差阳错吧,就都投了军。”
解萦黯然地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她突然笑起来,问晏宁还记不记得祁跃。
晏宁惊讶地挑眉:“当然记得,之前从祁师傅那里可拿过不少好酒。”他又揶揄着朝解萦使了个眼色,“这麽多年了,他眼睛上那块布,是不是也摘下来了。”
解萦吃吃地笑起来:“确实,那块布已经摘了好些年了。几年前我去白城,有幸和祁师傅待了些时日,白城军营里的一个女将军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就一直跟在对方身边做军师。我们这群人也算侥幸,最後竟和他们重逢。”
解萦无意将战场的故事着墨太多,到此也便噤了声。
在战场奋勇杀敌的将军不少,可出身白城的有名女将军只有一个,晏宁明白解萦所指为谁。
白日偶然听到的闲谈又一次浮现耳边——屡建奇功的女将军身中奇毒,危在旦夕,若不是有位谪仙般的小医仙舍命相救,那女将军怕是活不到今天。
“师妹,难道说——”
“晏宁,司徒又熬好了一碗汤药,我先给这姑娘拿过来啦。”君不封推门而进,听到晏宁的话尾,嘿嘿笑了笑,“哟,这是来的不巧,打搅你们师兄妹叙旧了?”
苏醒之後,解萦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情况避而不谈,而君不封又是个与留芳谷毫无关联的外人,晏宁自然不会在他面前追问解萦。他偏过头,正要同解萦介绍君不封,却见解萦怔怔地望着君不封,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解萦没想到自己会哭,手忙脚乱地要擦泪,可稍一动作,便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忍不住发出声。
君不封自然注意到了解萦这边的异动,泪眼婆娑的女孩望着自己,最初的错愕一闪而过,她竟突兀地朝他笑起来。她的伤应该还在疼,因为她自始至终没有停止颤抖,她的泪也还在流,可她就这麽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上始终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就像是在故作坚强地告诉他,她不疼,她很好。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君不封不知为何,有些难言的鼻酸。女孩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去,他也就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一遍。
小姑娘,真好看。
这并非见色起意的赏玩,从猎坑中救下她时,他已经看出这是位天姿国色的佳人,他对此有很清楚的认知,她的美貌就像是一种既定的真理,是在他结识她之前就已经了然的法则。他不过是在彼此的对视中又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随即他的心开始疼,干巴巴地,空落落地向下坠。他没办法形容这种感觉,过往之于他是盘搅不清的浆糊,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睹物思人,但应该都和这年轻的女孩毫不相干。可他忍不住偷瞟她,这样隐秘的冒犯甚至让他觉得可耻,毕竟他与她之间隔着那样久长的年岁。作为一个不请自来的长辈,他理应心思澄明,老成持重,而不是仅当看到她的泪颜,就恨不得抛下手里的一切,心痛地为她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