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不爱吃甜的。我爱吃酸的。”
我妈妈说:“烧的!白糖煎饼都不想吃!想吃什麽?我就爱吃甜的!可是没有人买给我吃。你看恁大娘,她爱吃甜的,人家她丈夫就买给她。我,谁给我买啊?我也不舍得自己吃啊。恁大娘也是的。非说你长得跟人家像干什麽的?!”
我不吭声儿了,这个话题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怎麽回答。现在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有些事儿,你就不管不问,就当它没有发生最好。
寒假里,我五姨又把我和弟弟接去姥姥家。二姨来姥姥家送节礼,大家围坐在一起包饺子,红萝卜剁的馅儿,很少的盐,缺葱少姜的,味道甜甜的淡淡的,没有我爷爷包的饺子好吃。年後,我妈妈来接我们回去了。我姥娘这才颤颤巍巍地从一个袋子里拿出来两块她煎的油饼子给我们吃。我们一人得了两块儿。就两块儿而已。我那时候就觉得,我姥娘不疼我们,不仅不疼,还特别小气。我姥爷把我们送到乡里大集上,花了三毛钱,买了三碗粥,给我们三个吃。我妈很感动,她跟我姥爷说:“不要花钱了,爹!爹,恁回去吧!”我姥爷这才返回去。我们喝完粥,跟着妈妈,一路沿着柏油路,高高兴兴地走回家。
2。五姨丶六姨的亲事
人家给我五姨说老婆婆,她要去看家,就来我家带上我,这样可以跟着她一起吃喝。
五姨看家看的是萝村的男人。我们到了他家,他家连大门儿都没有,只有一座不太高大的新房和青石磊就的院墙。磊院墙的青石一个个跟拳手那麽大,稀稀拉拉,零零碎碎的,敷敷衍衍地就磊上了,像是老一辈的院墙一样,仿佛一推就给推倒了。凭我的判断,萝村的这个男人家并不富裕,甚至还有些饥荒。他的父母已经六七十岁了,看起来不善言谈,都笑嘻嘻的,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在大门口儿转悠着。他家屋里有很多叫来帮忙的女人,笑语欢腾地忙着张罗着。
那个男人来跟我五姨打招呼,他打扮的还算仪表堂堂,白色的衬衫,塞进深色的裤腰里,腰里缠着皮带。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五姨,从他的脸上我没有看出来任何欢喜。我五姨害羞地低着头。我看了他一眼,他长得还算端正,长着萝村人特有的青铜色的脸,和凹凸有致的五官,大眼睛,深眼窝,高鼻梁。那些女人招呼我们在屋里吃饭。她们都是来帮忙的,当然对我们都是客客气气,帮着男方说好话。
“新房屋盖的可不赖,借了好几家的债!”一个女人喜气洋洋地说。我五姨低着头,不说话。
吃完了饭,我五姨把我送回家。
“有个女的,想给他家使坏的,三姐。她说他家盖屋欠了好几家子的钱。她是不想让我跟他的。俺不管,俺就跟着他。穷点儿怕什麽的,俺以後自己好好过就行了。”我五姨说。
“这个吧,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做主。谁也当不了你的家。咱姊妹几个都是这样,都不图人家的钱。可是,以後你跟着他吃苦过穷日子,你可不要後悔。”我妈妈说。
“俺不後悔!”我五姨说。
後来五姨又来了我家。她给我家买了一块猪肉。我妈妈在锅里煮了。
准备吃的时候,我妈妈突然说:“我怎麽觉得这猪肉不熟的?我煮了恁麽长时间,该熟了哎。可别是‘米猪肉’吧?”
我五姨也说:“这阵子闹猪瘟,人家都说‘米猪肉’‘米猪肉’的。真要是‘米猪肉’,还真不能吃来。别吃了回肚子里生虫儿。”
我妈妈说:“那咱别吃了吧?倒了吧。要是吃了‘米猪肉’怎麽办了。”
我五姨也说:“行!那你倒了吧,三姐!”
我妈妈说:“我把猪肉倒了,再把锅好好刷刷。”
天晚了,我问我妈妈说:“妈,俺五姨搁咱家住下吗?”
我妈妈说:“恁五姨不住咱家,她去她对象家。一会儿,咱去送送恁五姨去。”
我说:“行!”
我跟我妈妈一块儿,把五姨送到河沿,她过了河沿,就自己走了。
“你带着小宝回去吧,三姐!”我五姨说。
“行,你自己走吧!”我妈妈说。
“前头还有一段路呢,俺五姨不害怕吗?”我问我妈妈。
“没事儿!”我妈妈说。
“俺五姨到那个男的家跟谁住一块儿?”我问我妈妈,“跟她老婆婆吗?她老婆婆都是老嫲嫲了。”
“她跟她男的住一块儿。”我妈妈说。
“娘啊!肯定是那个男的骗俺五姨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我说。
“哪事儿哎。恁五姨走老婆婆的时候,人家让她自己住一屋的,那个男的跟他兄弟住一屋。到了夜里,恁五姨说她害怕,就让那个男的去跟她作伴。青年男女一到一块儿,就成了夫妻了。”我妈妈说,“恁五姨也是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每回她去走老婆婆家,人家那个男人的兄弟都借故不在家里住,给他俩儿腾空儿。”
後来,我五姨跟那个男人的亲事散了。我五姨又来我家了。
“三姐,你说,我就跟做梦样。我梦见我穿着神仙似的衣裳,在天上飞起来了。天上还有一群大闺女,都跟我一样,在天上飞着。我朝她们喊着,姐妹们!我来了!”我五姨笑着跟我妈妈说。
“你是那阵子光猜省这事儿,想他想地得了痰迷了。”我妈妈说。
“我那阵子又黑又瘦的,饭都吃不下去,天天光想哭。咱娘劝我,都没有用。现在好了,想开了。谁离了谁不能过啊。”我五姨说。
“就是的。家军死了,我还不是照样儿过啊。我还有三个孩子呢。你这算什麽啊。”我妈妈说。
“人家又给我介绍了,三姐。”我五姨说,“是陈桥的,叫振强。振强老实,对我也好,什麽都听我的。”
“陈桥的地土儿不比萝村好多了?幸亏你没跟萝村那个!”我妈妈说,“你那时候还痴心一片,要跟他一块儿吃苦来。”
“他看不上我,嫌我个子矮。”我五姨笑着说,“我这回就非要找个高的!振强可高了!回等我结婚,我来接小宝。让小宝跟小霞一块儿去送我。”
大闺女要出嫁了,新娘红着脸,低着头,流着眼泪,坐在床上更衣。五姨出嫁那天穿了标志性的大红棉袄,那是一件买来的成品新娘装,胸前有一束小红花,金线绣着“新娘”两个字。闺女出嫁,不管是五冬六夏,都要穿大红棉袄,也不管穿上了那棉袄好看还是不好看。反正那天,她穿上了那大红的棉袄,她就是主角。
其实,那大红的棉袄也并不能使人增色。该好看的还是好看,该难看的还是难看。甚至于,有的好看的穿了那棉袄,反而显得难看,那不好看的穿了那棉袄,反而显得更加地不好看。只是,那天,那特殊的几天,她穿了那红棉袄,便让她从形式上获得了一个新娘子的身份和名号,这也便使得她无论是好看还是不好看,看起来也都有些好看。毕竟,那个时候,她同她身上那件新的大红棉袄一样,都还很新展,都还很新鲜。这样的新展和新鲜使她看起来仿佛是与衆不同一般。此时,她跟她的丈夫,还是信誓旦旦地要相永好不言别。
其实,等过了那些新鲜劲儿,等那件大红棉袄也不再新展了,等她跟那些庸俗的小媳妇老娘们儿一样,穿着不那麽艳俗的衣裳,她的丈夫也许就会觉得她无趣,觉得她跟别人相比,其实也没什麽两样儿,甚至,她跟别人相比,还差着点儿什麽样儿。甚至于,她自己也觉得,这生活甚是无趣,每天都是一样,没什麽多大的差异。于是要精心打扮,要巧梳妆,好使原本无差异的生活换个样儿。但是皮肉还是那个皮肉,性情还是那个性情,脸蛋儿还是那个脸蛋儿,尽管费尽心机变换着花样儿,终究是换不到天上去,终究是换不了什麽两样儿出来。于是生活变得无味了。于是这男的,或是这女的,或是这男的和这女的一起,各自生出了一些鬼心肠和馊主意。
且不说这些吧,今天是我五姨结婚,我说这些干什麽。我说的可不是我五姨,我五姨可是踏踏实实地跟了我五姨夫一辈子。我说的是这庸俗的婚姻关系。
吉时到了。该发嫁了。五姨脚上穿的一双带鞋袢儿的圆脸子绿鞋,是她自己做的。那时候,闺女出嫁,都要自己给自己做一双绿色的新鞋。一是出嫁必穿新鞋,二是显显自己的针线女工。她娘早就给她准备好了一双她爹的旧布鞋,给新娘子撒拉在脚上。老俗语说,新娘子出嫁,脚上是不能沾娘家的土的。否则,娘家会生穷。原来,闺女出了嫁就是外人了,是只发婆家,不发娘家的。要是再给她带走了娘家的土,那岂不是大亏而特亏了。
送嫁的兄弟哥来了,搬来了一张大椅子,新娘子坐在那张椅子上,头上蒙上了蒙头红子,娘家的兄弟哥,把她连同椅子,整棵地给往外搬出去。新娘子坐在椅子上哇哇地哭着。那个时候,我对新娘子哭嫁是不感到同情的。我知道,闺女出嫁这天的眼泪,是留给娘家的金豆子,她哭地越厉害,她的娘家以後就会过得越阔。
但是新娘子的娘会哭的,她会想她的丫头,等这丫头走了以後,她就孤单了,就没有人可以给她使唤了。我五姨跟我六姨都会裁缝,都是我姥娘特意培养的。我姥娘说,三闺女大了,要出嫁了,不要学,学了,也是把活计带走了。五闺女丶六闺女是可以学的,因为她们那时候还小,学了裁缝,留在娘家,还可以多使唤几年。这是我姥娘的精打细算。可是闺女大了不中留,我五姨毕竟还是得走。我妈妈也哭地眼睛红红的。她的眼泪掉地很纯粹,她是哭她同甘共苦一块儿长大的妹妹。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样的哭嫁,是娘家给她的形式上的离别,是娘家和婆家一起联手,给她的离开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这个仪式一结束,等她跨出了娘家的门槛儿,娘家的这扇大门,可能再也不会随便对她敞开了。有些娘家是可以的,但是大多数娘家,尤其是有兄弟哥嫂弟媳妇的娘家,自打闺女出嫁这一天起,娘家的门槛,可能就不是她一个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除非她有通天的本事,她每次来都携带丰厚的礼物。否则,她如果常来常往,那是会遭嫌弃的。
出门子,出门子。出门子这天,也是给大闺女的爹娘,举行了一个,跟自己的闺女彻底分割的仪式。自这一天以後,她的娘和爹,可能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着自家的闺女只是自家的闺女了。出了门子的闺女,就是人家的人了。闺女外向,死了外葬。不仅如此,连闺女生的孩子都是外孙子。外孙子是人家的人。跟自己都不是一个姓。自家的孙子才是自家的人。这以後,如果闺女有什麽救苦救难的需求,爹和娘也是不会毫不犹豫地奔赴过去的。他们得考量这其中的成本。他们得为他们自家的儿子,留出来足够的时间和金钱的储备。如果为了闺女,会影响儿子的利益,让儿媳不喜,那麽爹和娘是明知闺女有苦,也不敢偏向闺女行的。他们跟他们的出了门子的闺女,不再是一个家,不再是一个团队了。他们对闺女的付出是白搭的,是不像对儿子的付出那样,再怎麽付出都是应该的,都是值得的。儿子是自家人嘛。
即使他们的闺女在婆家吃了苦头,无路可走,背着孩子想要投奔娘家,她的爹娘也会再三考量。即使让她暂时寄人篱下,住在某个过道上的偏房,或是场院屋里的一间茅草房,要是她不能东山再起,想要在娘家一直赖下去,那也是不太可能的。她的爹会跟她吵架,她的娘会跟她拌嘴,她的兄弟丶哥嫂,更是会跟她吵架。他们迟早会把她,连同她的孩子一起,扫出娘家的门儿。至于她跟她的孩子以後的生活如何如何,那是别人家的事。与她的父母兄弟可没多大的关系。
当然,我说的这些仅限于那些会这样做的爹娘,拿着闺女比儿子还要疼的爹娘,自然是另当别论的。我说的也是那些因为命苦,一时走投无路的闺女。那些命好,或是能里里外外呼风唤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妇女,她们回娘家的时候,自然是极受父母兄弟,乃至嫂嫂弟媳的欢迎的。她们的无限风光自然也是另当别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