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赏!”为首的喇叭匠子说。接着,几个喇叭匠子举起喇叭,冲着天,呜哩哇啦地又吹起来了。
那时是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井里,站着坐着走着的全是人,都披着孝,白白的一片。衆人脸上并没有什麽悲伤的神色。
我说:“你看,人家都穿着孝衣,都不难过。孝衣的作用就是穿着来吃饭的。”
我妈妈说:“是的,这孝衣就跟身份证样。穿上就有饭吃,不穿就不给饭吃。”
立勤大爷爷吃罢了饭,戴上眼镜,坐在用黑账子临时搭的棚子里,拿着毛笔记账,写联子。他的面前,摆着他的水杯子,水杯子里冒着热气。
我妈妈说:“大叔,人家外头都传说,你给人家记账,写联子,可讲究了。得喝滚开滚开的开水。水凉一点儿都不行。”
立勤大爷爷说:“他们那都是放屁的,有意糟践我的。我喜欢喝茶。水不开的话,我不能泡茶叶。”
正说着,忽听人群里有人说:“来了!来了!”
“谁来了?谁来啦?”
“在哪?在哪?”
“小嫂子来了!小嫂子来了!”乌泱泱的人群轰动起来。
妈妈悄悄说:“恁大爷那个小的来了!”
我还没看到人影,只见骄傲的妈妈,我那个大娘,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一头栽倒在屋门儿旁里。骄傲的几个姐姐,一声呼号,都冲着那个小的女人扑了过去,要去撕她,掐她,为他们的娘报仇出气。顿时,院子里喊声丶骂声丶哭声,混成一片。
凡姓的人,毕竟人员衆多,男女老少冲上去帮忙把人拉开。大娘气地闭气了,直挺挺躺在那里。大家掐人中的掐人中,蜷腿儿的蜷腿儿,忙着抢救活人。
骄傲爸爸的那个小的,只比骄傲的姐姐大几岁,还是个大闺女,被她爹带了来。
骄傲的爸爸走过去悄悄跟她爹说:“我给你点儿钱,你给她再找个人家吧。”说着,他们几个人走进了里屋,去商量後面的事。
有高明的人说:“人家这是故意要钱来了!这个当口儿,骄傲他爹能不给钱吗?得赶紧给钱好把人家打发走啊!”
也有人说:“这下给足了钱,人家就不来了!”
“对!给钱了就行!”
宴席结束了,大奶奶被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山上。各家拎着塑料袋子,提着桶,把杂菜汤子带回家里去。
我妈妈提回家一大桶杂菜汤。因为天冷,杂菜汤很快冻成冻了。
下午,我弟弟饿了,到桶里盛了一碗杂菜汤就吃。
我弟弟看到我说:“你吃吧?”我坐下来,我弟弟给我盛了一碗,我跟我弟弟一起吃起来。
我妈妈从外头推着一车子山芋秧子回来了。她刚到大门口儿,就看到了我们。
她冲着我们喊:“恁麽凉,恁怎麽吃的?热热,我也吃!”
我妈妈说:“西山头上围了一群人,骄傲奶奶的棺材被浇上汽油烧了。”
我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儿,就问我妈妈:“怎麽又烧了的?”
我妈妈说:“骄傲的奶奶没火化,恁大爷托人买的火化证,就埋在西山上。不知道是谁去举报的,镇上来人了,骄傲的爹和镇上的人一块儿到了西山头上,当场开棺验尸,浇了汽油烧的。”
我说:“俺大爷恁麽有钱,也没挡住这事儿啊?这庄上没火化的不是蛮多的嘛?怎麽就他家出事儿了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不知道是得罪谁了,人家去举报的。来了一夥人,人多了乱,龙多了旱。骄傲他爹给恁大奶奶买的金戒指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拿走了。”
我问我妈妈:“是谁去举报的啊,这事儿能是谁干的呀?”
我妈妈说:“谁跟他有仇就是谁举报的。”
“他得罪谁了?”我说。
“这谁知道?”我妈妈说,“骄傲的爹咽不下这口气,找恁立勤大爷爷帮着去打官司来。骄傲的爹还买了小贡烟给恁立勤大爷爷。”
过了几天,我们去立勤大爷爷家里玩。
“骄傲奶奶那事儿怎麽样了,大叔?”我妈妈问立勤大爷爷。
“我上去就说的,□□死在温都尔汗,那场面也没有恁麽悲惨。俺嫂子一个安善良民,恁怎麽能把她搞成恁个样儿的?死者为大。恁还尊重一点儿死者吧?恁这不是让她死後不得安生吗?恁这样做事儿还有一点儿人情味儿吗?农村人都讲风水,恁把他家的坟子给扒了,等于破了他家的风脉了。恁拿他子孙後代还当回事儿吧?恁还尊重一点儿民俗吧?”
“是呀!大叔说的有道理啊。大叔这个人就是能讲出理来。”我妈妈说,“人家听吧?人家是怎麽说的?”
“压根儿不让你说话!”立勤大爷爷皱着眉说。
我原以为立勤大爷爷这番必然能够大展身手,舌战群儒,得胜回还,哪知道居然无功而返。看来,大爷爷的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传说中的那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