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说:“都三个孩子了,闹又怎麽样。还能离婚啊。比上不足比下有馀。人家有的人还没结婚来,有的结婚了还没有孩子来。我比她们还强来。”
两个小女孩没有人问,在沙发上蹦来蹦去。沙发黑地脏地一塌糊涂。老二跑过来缠着我,让我抱。
我把老二抱过来说:“我要好好抱抱老二,老二缺抱。”
老大看着她妹妹被我抱,也眼巴巴地等着我抱,我把老大也一起抱在怀里。一边儿一个。姊妹俩儿在我怀里打闹着。
我说:“两个小丫头儿也可怜的。这麽大还是衆星捧月抱着搂着的时候。就因为姊妹多,大人都不怎麽抱她们了。”
我妹妹说:“到底是亲大姨,亲小孩儿。人家她几个姑来,小孩儿要抱,人家都不抱,嫌脏。”
二丫头特别皮,她像是一只猴子似的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等我把小孩儿放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原本干干净净的羽绒服上一道道儿的,黑黑的,油光透明了。
我说:“回头我得把我的羽绒服擦擦,否则出不了门儿了。”
我妹妹说:“我就说吧。俺家小孩儿皮,到处爬。人家几个姑都嫌脏,不抱。你这回信了吧?”
过年的时候,我们又回了他家。我准备了一个蓝色的大旅行袋子,把我们的衣服装地满满的。他拿一根绳子勒在他的摩托车後座儿上。
“来!你上来吧!”他说。
我挣扎着想坐上去,可是根本挤不下。
“哎呀!太挤了。”我说,“要不,我还是坐公交车吧。你自己骑摩托车。这样轻松一些。”
“行!你到了,在车站附近等我。”他说。
过年了。闲来无事,他的二叔丶二婶子,三叔丶三婶子,有空儿的时候,都来他家院子里坐坐。他家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张条凳,大家一起坐着嗑瓜子丶说话。他家的窗台上,放着一个个印着红双喜的小茶杯。里面是他妈妈采摘丶炒制的春茶。地上是大家嗑出来的瓜子皮儿。
他窝在房间里看电视,他以老实人自居,知道他的人都知道他老实。他不爱说话。他让我出去,跟他的那些叔叔丶婶子说话。他自己像个大姑娘,倚在炕头上看电视。
二婶子家的女儿早就出嫁了,二婶子的儿子在外面做工,小孙女七八岁了,长得甜美可人,名字叫小糖糖。小糖糖的妈妈是个大美人儿,可惜不会说话,说话要“啊啊”地打手势。她看到了我,“啊啊”地跟我打手势,竖起她的大拇指。我知道我不如她漂亮,也不如她会打扮,她朝我竖起大拇指,算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对新来的妯娌的认可和赞赏。这个妹妹除了不会说话,倒是比一般人都要热情,开朗。她带着她的女儿,用手机放着音乐,跟她女儿一起跳《小苹果》,她比其他人都要健康丶欢乐。
三叔家的儿子也来了,他穿着蓝色的羽绒服,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那高高的身材,白皙的脸庞,斯斯文文的脸蛋,让我吃了一惊。这漂亮的大男孩看起来像个高中生,没想到是他三叔家的儿子。
“三叔和小婶子是姑表亲。都是小婶子她爹做的主。老头子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把我闺女给我自己的亲外甥,等我老了好有人给我养老。”他妈妈说。这对表兄妹生下的儿子,就是这个看起来一表人才的小兄弟。这个小兄弟乍看与常人无异,只是听说脑瓜子不太灵敏,不识数,也经不起事儿。
“小兄弟现在干什麽?”我问她。
“他现在就在家里,哪有什麽事儿。有时候跟着你小叔叔去外头打几天工。他自己不识数,还得人看着他。”他妈妈说。
三婶子不说话,她生的小头小脑,黄脸膛,病病殃殃,几缕焦黄的细细的头发常年飘在两鬓上。她穿着红色的羽绒袄,眯着眼睛,头往前伸着,坐在条凳上。
他妈妈跟三婶子说:“人家民政局的来了,你把头发一散,把唾沫往脸上一抹,你去找救济啊。人家看你跟神经病一样,人家好给你救济啊。她好!听说民政局的来了,把头发梳地光光地,打扮地比平时还好。人家一看,你好着嘛,哪个还给你救济哦。”
三婶子还是木吃木吃地坐着,不吭声。
他妈妈继续说:“我们一起去吃酒,说好了,我们是老年人,没钱,每个人给新娘子二百。到了她,她把红包拿出来,三百!她给人家三百!她是真有钱!人家新娘子知道你是老几?人家也就在席上喊你个婶子!要是平时在大街上遇到你,还以为你是神经病来!”
三婶子还是闷闷地不说话。
我说:“三婶子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
他妈妈说:“老实人!就是对自己家人有点子,对外一点没有办法!”
我说:“黄林军也是老实人,也不爱说话。”
“老实人哎!”他妈妈说,“他不像别人,话多!”得,她这是在讽刺我呢。我话多。我倒是希望躲在你儿子的身後,看你儿子雄风满满,去跟人家吞咽吐雾丶推杯换盏,我乐得做一个满眼崇拜的娇羞的小女人,可是你儿子不行啊?无论何时丶无论何地,他都不怎麽讲话,高兴了,“咿呀咿呀哟”地,细声细气地,跟个大姑娘似的,跟人家说两句。不高兴了,一声不吭,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气若游丝,有气无力。身心一体,他不爱说话,他只是简单地不爱说话吗?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因为气氛好,我俩的感情难得地骤然升温了一下,大年三十儿,我们跟他爸妈一起去镇上赶集买菜的时候,我们破天荒地把手牵在了一起。他妈妈也是难得地看到了,她骤然变地神思恍惚起来。她面色低沉,闷闷不乐,失魂落魄地在各个菜摊子跟前飘荡着。
“小燕要来超市买东西了。我去找小燕了。”她惶惶不安地说。她像风中飘飞的蓬草一样飘进了街头的一家小超市。是的,她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柱一样,是急需另一个精神支柱来支撑她脆弱的心灵的。那一刻,我突然很同情她。
年後,三家老兄弟互相请客吃饭。午饭是十几个冷菜丶热菜,菜品也不怎麽讲究,有的可能是请外戚吃饭剩下的拼盘。晚上,还是吃剩下的菜,再炒几个素菜来拼盘。饭大多是面条。
三婶子家吃地不同,她给我们吃的是馄饨。三婶子对人实诚。
我说:“三婶子,你给我们吃这麽多馄饨,光包就得费不少功夫吧。”
三婶子说:“没事儿,我裹了一冰箱。”
一个晚上,糖糖的奶奶着急忙慌地把糖糖带到黄家来。
“今天晚上,跟买买睡。”她对糖糖说。
“哑巴要来找她。”糖糖的奶奶跟黄林军他妈妈说。我们一听就明白了,糖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糖糖的奶奶这是怕糖糖被她妈妈找了去。
“去吧。到里间睡觉去吧。买买一会儿就过来。”他妈妈跟小糖糖说。
糖糖已经七八岁了,对她的大奶奶也很熟,没什麽抗拒,很听话。
“小糖糖爸妈怎麽说离就离了的?”我问他妈妈。
“小糖糖她妈妈一直就想分开住,不想跟她婆婆住在一块儿。小糖糖的爸爸哪有那本事再给她买套房子啊?就这样,哑巴还是得跟她婆婆住在一块儿。哑巴想开着大门外的电灯,二婶子说是招蚊子,怕浪费电,非不让开。婆媳两个人打了起来。你二婶子吧,也是的,你说你跟个哑巴计较什麽的。最後小两口儿离婚了。”他妈妈愤愤地说。
小糖糖的妈妈离开了这个村庄,撇下小糖糖,跟着她奶奶。儿丶媳离婚,婆婆反正是无所谓,得到了小糖糖的唯一抚养权,重新自由自在地做起她们家唯一的女主人。就是不知道她孤单的儿子和孤苦的孙子到底受不受罪。
“小孩子还是跟着妈妈好啊。”我跟他妈妈说。
“哪能跟着哑巴啊。”我前婆婆说,“哑巴在外头漂的。小糖糖跟着她,会被她带坏的。”
“糖糖的爸爸在哪儿呢?”我问他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