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回去了,大姐!”我妹妹说。
“回去吧,小妹。路上慢点儿,注意安全。”我说。
“一路平安!”我妈妈说着,又去摆弄那把阳伞。国福也走出家门,他背着手站在路边看。
“你别动!你有什麽用哎!”我弟弟朝我妈妈吼道。
我妈妈低下头板着脸,不吭声儿。她看看我,压低声音跟我说:“不通人性。我怕他啊?我不敢跟他吵啊?俺是怕丢人。我要是跟他吵了闹了,不丢人嘛?我天天跟着他赶集,可受罪了,跟人家外人没本事,天天熊我。他这样的得绝户!”
到底是我弟弟,他很快摸索出了支阳伞的道理,他终于把阳伞支起来了。
“好了!会支啦。明天就能带着它赶集了。卖东西,得支个阳伞,没有阳伞不行。”我弟弟得意地说。
我跟我妈妈的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色。我妈妈去烧饭了。我妹妹带来了几根新鲜的丝瓜,放在地上,远远看去,青翠可爱。我想,今天晚上,可以美美地吃个丝瓜了。
过了一会儿,我妈妈喊我吃饭了。我一看,那丝瓜又是没打皮,满盘子黑黑的。
我说:“妈妈,丝瓜你怎麽不打皮的?”
我妈妈说:“丝瓜要打什麽皮的?就这样带皮吃是的!”
我很惊讶,但是也不再吭声儿。我妈妈起身去锅屋盛饭去了。
我弟弟说:“哼!咱妈就这样,说是丝瓜带皮吃省。笑笑出门子到她老婆婆家,炒丝瓜都不知道要打皮。人家她老婆婆大姑姐跟笑笑说了,笑笑这才知道吃丝瓜要打皮!”
我说:“咱家的小孩儿没见过世面,就是容易被人看不起。”
我弟弟说:“人家看不起?怪人家看不起吗?吃个丝瓜都不打皮!拿就下材的样儿!非得这样吃不行!不能好好吃!我都不稀地说,咱妈就这命,一辈子穷命!”
白天,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背着粪箕子,爬上蒜架子,朝着粪箕子忽喽忽喽扒蒜。然後背起粪箕子,把蒜倒到大门口儿的树荫底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头剥蒜。我妈妈做饭,收拾家务。我低头静静地剥蒜,想着我自己的心事。
我妈妈收拾一会儿,就过来跟我一起剥蒜。
我低着头剥蒜。我妈妈冷不丁地跟我说:“上回你买房子要借十万块钱,我没让恁弟弟借。我给恁弟弟说的,不能借。”
我说:“你没让俺弟弟借,你怎麽还给我说的。”
我妈妈说:“我给你说一声儿。不给你说一声儿,俺觉得对不起你。”
我心里有些埋怨,我说:“你怎麽不让俺弟弟借给我的?”
我妈妈说:“我是觉得十万块钱太多了,俺就那点儿家底子,留着给恁弟弟说媳妇的。俺要是借给了你。你要是就是不还,怎麽办?这样的事儿多了。净有的闺女借了父母的钱赖着不还的。”
我说:“我那时候都离婚了,无家可归了。我要买个房子,你还不让俺弟弟借啊?我又不是不还了,我不是给俺弟弟说好了嘛,等我一买好房,公积金下来,我就立马还给恁吗?再说了,我不是还有工作吗?我不会攒钱还给恁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恁弟弟跟他同事商量商量,他同事也说的,不能借。人家也觉得你说的事儿是假的,不可能的。十来万块钱,怎麽那麽快就能还上。你要是死活就是不还怎麽办?恁弟弟一开始也是不敢借。”
我说:“那最後俺弟弟不是借了吗?”
我妈妈说:“那是恁二大娘劝说的。恁二大娘说的,大丫头不是那样的人。她这个人说话做事儿一是一二是二。她说到做到,不会不还的。”
“天呢,我都到那种地步了,问恁借钱,你居然让俺弟弟不要借给我。还是俺二大娘劝恁借的。你还是俺妈妈呢,连个外人都不如。我是那种人吗?”我恼恨地说。我低下头去剥蒜,不想再跟我妈妈说话。
我妈妈说:“十万块钱,不是小事儿。你要是就是不还怎麽办?鸿雁要是说媳妇,人家要钱,俺一把儿拿不出来。俺上哪弄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不是没钱吗?咱要是有钱的话,我把这十万块钱给你又怎麽样呢。”
“鸿雁不是没说媳妇吗?正好给我使一把儿。”我说。
“正好鸿雁没买房子,给你使一把儿,要是鸿雁买了房子了,就是想借给你也没有呢。”我妈妈说。
“我那时候也跟俺弟弟说的。我买房子他借钱给我,等他买房子说媳妇,我借钱给他。我甚至还能给他几万。鸿雁肯定也是考虑这个。後来我不是公积金一下来就还给他了吗?”我说。
“你还地真快,谁也没想到你能还得那麽快。”我妈妈说。
“我本来就没骗恁。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当然能说到做到喽。”我说。
“别管怎麽样,你买房子是喜事儿。俺也高兴。”我妈妈说。
“妈,等恁老了以後,恁就去我那儿,我给恁养老吧。”我说。
“你能给我养老啊?你能给我养老我也不去。等我老了,我种屋後头的一块地,就够我吃的。闺女不是儿,闺女有闺女婿。俺要是在闺女家,闺女跟闺女婿吵架了,俺上哪儿蹲啊?儿就不一样。儿跟儿媳妇吵架,再怎麽吵?那是儿的家。”我妈妈说。我知道我妈妈又开始宣扬她那一套重男轻女的思想了,我低下头剥蒜,不想再跟她说话。
“人家都想养儿干嘛的?就是想老了有个热锅门子吃饭。养闺女什麽用?你看俺姊妹几个,谁能给恁外姥爷外姥娘养老啊?恁外姥娘生了六个闺女,都四十多了,才生的恁小舅。人家到老了好吧?人家有儿!恁小舅拿着恁姥娘多孝顺啊。恁姥娘年纪大了,自己弄不动饭了。恁小舅下了班儿,就去给恁姥娘熬肉。要不就搁他上班儿的地方把肉熬好,给恁姥娘带过来。我行吧?我想孝顺,我出了门子了,我有那个时间吗?我自己一窝子小孩儿,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我哪还有功夫顾恁姥娘?”
我心里想着,那还不是俺姥娘把钱都供给俺小舅上学了?没供给几个闺女上学吗?可是我懒得跟她辩解。我知道她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了。我跟她辩解也是改变不了她的想法。我就不吭声儿任由她说去。
“这回恁外姥爷生病,怎麽住院,怎麽治疗,不都得听恁小舅的?俺姊妹几个谁能拿个主意啊?人家医生也是跟恁小舅说,人家医生也得问问恁小舅的意见。等恁外姥爷死了,送殡,摔老盆,还得是恁小舅。俺姊妹六个,都是女的,什麽用哎。老俗语都说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家怎麽没说打虎亲姐妹,上阵父女兵的?”
我妈妈剥着,说着。说着,剥着。她手里的蒜像是一个烤山芋,她不是在剥蒜,而是在剥山芋皮。一坨大蒜在我的手心里左右翻滚,这一坨刚投入我的掌心,很快又被我抛弃,再拿起另一坨。而我妈妈,她的嘴里激烈地说着,手里像是撕山芋皮一样,慢吞吞地说着,剥着。她说的话题跟十几年前说的话题一模一样。她这十几年以来说的话题一模一样。我都听烂了听烦了,可是她每次说起来,自己都觉得格外新鲜。她津津乐道地说着,不厌其烦地讲解着。我本来沉静的心情变得烦躁苦闷,本来还可以忍受的无止境的剥蒜变得更加枯燥。
我痛苦地低下了头。她以为我是听得入了迷,她拿着她那坨剥不完的大蒜更加投入地评说着。她说地神采奕奕,心生欢喜。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冲着我的头皮说,对着我的额头说。说话变成了她的一种快乐。她似乎永远也说不累。她说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话题,越说越想说,越说越来劲。她像一个沉迷于讲课的老师,对着她听话的小学生。她沉醉地讲着,我心里的烦躁一点点地升级,我要吐血了要暴躁了。可是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懒惰,我还是低头坚持着,忍着。我妈妈手里拿着一坨蒜,还在夸夸其谈地说着。她名为剥蒜,实为讲演。她严重影响了我剥蒜的进程,还以为给我枯燥的剥蒜生活加入了新鲜的调料。
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就跟她说:”妈妈,你别说了。这些你都说过多少回了。我头都要炸了!”
“不说了!”她说。她把手里的蒜一放,又去干别的去了。
5。程云的娘家
我再去程云家里的时候,程云的妈妈从河南来了。这是个枯瘦的老太婆,瘦的满脸都是囊褶子了。一张长长的脸,看起来有些可怕。
“这是我妈!”程云笑着说,“朱江高考结束了,我们去贵州旅游,把我妈也带上。”
我说:“阿姨好!阿姨的脸型看起来像是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