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儿看了她一眼。她正挣扎着朝地下车库奔来。我顾不得那麽多,我朝地下车库跑去。她也哭着追过来。
“妈妈!妈妈!”她哭着说。
我知道她的。她一定会追过来的。我太了解她了。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一个小孩子对父母最大的希冀就是不分开了吧。这是一个很小的愿望啊,这是一个很低的要求了。这对一个孩子来说不过分啊。可是有多少父母能够做到呢。我来到地下车库,拔掉充电器,推起电动车。宝宝紧跟着哭着过来了。
“妈妈!你不要上班!”宝宝哭着说。
我推起电动车上了坡道。出了电动车地下车库,在入口处停了下来。宝宝也哭着追过来了。
“我把她送回去。放在门口。”我跟老太太说。
宝宝踩上了电动车,站在我的膝前。
“我不要在门口!我不要在门口!”宝宝哭着说。
“妈妈你带着我!妈妈你带着我!”宝宝哭着哀求说。
我眼喊着热泪把她带到单元门口,把电动车停下。再把她抱回家。
“妈妈真的要去上班了。宝贝。”我看了一眼钟表,“妈妈要迟到了呀!”
宝宝可能知道我真的要走了,她开始用她的小嘴巴亲我的脸颊。
“妈妈你再抱抱我,再抱我一下!”她说。
我知道她还是很难过。
“好的。”我说。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趴在我右边的肩膀上,享受着这仅有的几分钟的母爱的海洋。
“妈妈你再抱我一下。”她说。
“好了。”她说。她斜着身体朝奶奶凑过去。我顺势把她交给奶奶。
“妈妈你慢点!”她哽咽着说。
“嗯!”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妈妈你走吧!”她哽咽着说。
“嗯!”我流着眼泪说,“你跟着奶奶好好的!妈妈下班就回来!”我说着,推开门。
宝宝看着我。我关上了门。
“妈妈!妈妈!”我听见门里头,宝宝大哭着。
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来到楼下。擦擦眼泪。准备出发。
我到了图书室,安顿下来以後。就跟我妈妈打电话。
我说:“妈妈,刚才我太忙了,又要急着去上班,又要缠小孩儿,还下着小雨。刚才我都快迟到了。”
我妈妈说:“没事儿。我知道你也忙。你说鸿雁这事儿做的。”
我说:“妈,你也别生气,鸿雁肯定是觉得不能成,怕又是骗子,恁跟俺二哥又非让他跟人家谈,所以才不耐烦的吧。他遇到的骗子太多了。他不想跟人家谈就不谈吧。谈也未必就一定能成。说不定谈一阵子又散了呢。他一开始就谈不成,总比谈了一阵子,钱花了,又被人家骗了好。”
我妈妈说:“他不跟人家好好谈!後来人家跟他谈了。他又是要舔人家又是要摸人家!你说说哪有这样的!
我说:“年轻人谈恋爱,说多的说少的,也不奇怪。人家受不了就不跟他谈了呗。你都快七十了,你管好你自己。别管他了。你管也管不了。”
我妈妈说:“我能不管吗?我不给他弄个媳妇,我搁凡庄擡地起头吗?恁妈妈一辈子带着恁姊妹仨容易吗?”
我说:“妈,你看。你嘴上说生鸿雁的气,你心里还是为他好的。你巴不得鸿雁赶紧找个媳妇,俺跟笑笑都给他钱来。”
我妈妈说:“我以後死都不会问恁姊妹俩借钱!”
我说:“你说,你跟我堵这个气干什麽的?我是倒实锤的。恁年纪大了,咱家又不富裕。鸿雁要是找了对象,要结婚了。我跟俺小妹帮衬娘家两个也正常啊。你跟我堵什麽气的?”
我妈妈说:“等鸿雁要结婚的时候,我办贷款,我都不跟恁姊妹俩借钱!”
我说:“这话你也不要说地恁麽早。你去贷款?你都七十了。人家银行还敢贷给你吧?你贷了款,怎麽还的?你还能劳动几年啊?鸿雁的事儿,我觉得就是钱的事儿,都怪咱家没钱。不要说多,咱家要是有一百万,人家那些小女的就会跟他的。我没有钱,我要是有一千万,我就给鸿雁一百万。他立马就能找到媳妇了。”
我妈妈说:“你怎麽还说是钱的事儿的?你意思是都是我没本事喽?人家甜蜜,他家里有钱吧?他娘什麽都不行,他爹老了死了。人家早就结婚了。人家孩子都多大了!全凡庄就他没结婚了!我哪里对不起鸿雁的?我省吃俭用的。自从春天上到现在,我就买了一块豆腐!”
我妈妈说着,呜呜地哭了。
我听着我妈妈哭,我并不感动。我跟我妈妈说:“你别哭了!老人家!俺搁外头上班儿受多少气,我跟你哭过吗?俺经历了那麽多事儿,被领导欺负丶排挤,我都没到你跟儿里哭。哭没有用!没有人同情你的眼泪!我现在什麽都不想,我就想着怎麽赚钱。我要是有钱,我就帮鸿雁几个钱,我要是没钱,我什麽都不说。说那些没有用。”
我妈妈哭着说:“哦,我说的都是没有用的?恁都忘恩负义!我把恁一个个的养大容易吗?”
我说:“你别哭了!妈妈!这不是忘恩负义。这是看透了。我光陪着你说话有用吗?你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有多难?你年纪大了,不要上班儿,俺的压力比你大!这半天,你光知道缠着我跟你说话,你不知道我担着多大的压力。幸好领导没来这儿。领导要是来了,看到我打电话,你说领导能给我好脸色吗?他恨不得把我给炒了!我压力多大你知道吧?我一上来什麽事儿都没干,净陪着你说话了。我还要工作吧?我才四十,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我肩膀上的担子多重啊。上有老下有小的。鸿雁也是的。他搁外边儿容易吗?他到处找工作受难为,受领导欺负受同事欺负的时候,他跟你说过吗?你还光让他来回倒腾,他最後,工作也不稳定,女人也没找到。钱也没撇下来。你这不是害他吗?这年头儿,谁都想从旁人口袋里弄钱。你有钱,人家还想跟着你。你没钱,人家就想着怎麽从你的口袋里弄钱。有几个想真心实意地跟着你过穷日子的?鸿雁都多大了?他有那找女人的钱,都被人家给骗了。还不如留着给自己以後养老来。找个女人,钱就没了。一辈子累死累活的。图的什麽。”
我妈妈说:“我给你打过几回电话?我就跟你说说,人家那个小女的。多好,啊。人家想跟鸿雁谈的,鸿雁不好好跟人谈。他这不是坑我的吗?你还说是我的不是了。把我说的一无是处。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你放心,我以後都不跟你打电话了。我死活也不要你管。我只吃笑笑买的东西,我不吃你买的。你给我钱,我就撕了!你给我买东西,我就扔了!”
我妈妈说着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她就不接了。
我无奈地放下手机。打开电脑。开始我的敲打。可是我的心又无法平静。我想想我妈妈,想想自己。只觉得可悲。我的两行眼泪滑落了下来。
我去饮水机那里接水喝去。对面的油菜地里,一个老人,在撅着腚收他的油菜呢。他白衣黑裤,离得远,我看不清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他撅着腚干活儿,他的黑裤子垂直于地面地站立着。他擡起头来,朝前头走了几步,淹没在那堆像是蒹葭一样苍白的油菜稞子里。他的油菜熟了。这是他收获的季节。他的油菜是在头一年的秋天就已经种下去了。小麦也是在头一年的十月就种下去的。人们只看到他的收获,看不到他冬日里漫长的等待和秋日里艰苦的劳作。
在他上头的高岗儿上,很明显的,是一个女人在拿着镢头刨地呢。她的小小的孩子穿着白白的衣衫坐在地头儿上,头顶着天空,沐浴着太阳,跟我小时候一样,跟我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