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药气浓沉,凝滞如铅。莫锦瑟指尖触及冰冷地面,行叩拜之礼时,枯槁气息裹挟着腐朽酸苦的膏药味钻进鼻腔。那气息如此沉重,如同从棺椁缝隙里渗出的陈年尘土。她抬起空蒙眼窝,虽隔薄纱,亦能感知榻上人形销骨立的轮廓——昔日执掌天下乾坤的手,此刻搁在织金翟衣上,枯瘦如裹着人皮的竹节,青筋在苍白皮肤下扭曲蔓延。
“咳…咳咳……”破风箱般的呛咳骤然撕开死寂,明太后费力地喘息,浑浊如古井的眼珠微动,“……锦瑟丫头……”声音干哑刮耳,像砂纸磨过朽木。
“臣女在。”莫锦瑟垂。
“近些来……”骨节分明的枯手艰难地抬起一寸。莫锦瑟依言膝行上前,浓烈的、混杂着死亡预兆的病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瞧瞧哀家这灯快熬干了……”太后干裂的唇艰难地扯动,竟似在笑,“你往日最是通透,这次却说错了……”
莫锦瑟心口骤紧。
“陛下……不是孩子了……”明太后喘了口气,目光投向殿顶藻井深处无尽的黑暗,仿佛在凝视某个遥不可及的虚影,“仁德是刃也是枷,哀家替他扛了太久,压不住了,该让他自己掌着,是开山?还是……”喘息加重,“劈了自己的手足都由他去……”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刻骨疲惫与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最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哀家不该拦他那一刀……”
莫锦瑟喉头微哽:“太后,陛下明白的,他心中自有一杆秤,您是秤砣……”她语很慢,字字斟酌。
“秤砣?”明太后枯干的手指忽地攥紧被面锦缎!力量之大,指节瞬间惨白!“傻孩子,秤砣……”她嗤笑一声,极低,极哑,裹挟着千钧血泪,“压久了,盘会裂,砣会碎……”喘息如扯裂帛,“如今,这杆秤两端都是血染的砝码,都沾着哀家手上,洗不掉的腥气,放开手才是真疼他……”
莫锦瑟沉默。殿内唯有铜漏滴答与艰难呼吸交织,碾磨着凝滞的时光。窗外斜阳将窗棂的影子拖得极长,如同挥之不去的血色挽幔。
一只枯手摸索着伸向枕畔矮几。吱呀轻响,一只嵌玉雕花紫檀小木匣被推开。匣内铺陈的明黄丝绸上,静静卧着一支通体剔透、流光溢彩的琉璃小瓶,不过二指长短,瓶壁极薄,内里晃动着一种奇异浓稠、恍若星河凝固般的暗紫色液体——烛九阴。
明太后指尖颤抖,用尽气力将瓶子推到矮几边缘:“拿去……”
“太后!”莫锦瑟指尖轻触那冰冷的琉璃壁,心头剧震!这天下最后一支……竟在此时!
“当日在上林苑长杨宫,哀家应过你的……”太后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强撑的虚弱,“只盼着你这性子莫再……”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血丝从唇角渗出,“太烈,服个软,低个头,死不了,非要撞个头破血流才甘心…咳咳……拿好……就此一支再也寻不着了……”
琉璃瓶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刺心脉。莫锦瑟缓缓收拢五指,如同握住一枚燃烧的火种。她声音极低,却清晰如冰珠坠地:“嘉祯太子一案,尚无定论。”她顿了顿,“但临渊王……非凶。”
明太后浑浊的眼珠猝然定住!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吊起!死死盯着她面纱之后无法看见的双眼。一息!两息!那浑浊的眼底猛地翻涌起惊涛骇浪!似狂喜!似悲愤!似彻骨的寒!最终悉数沉淀为一片凝固的血潭!了无生气。
“……原来……”一声冗长、苍老、了然而又仿佛带着无尽悲哀的叹息自枯喉深处挣扎溢出,如同秋末最后一片枯叶脱离枝头的叹息。
“是你告诉哀家的……”她缓缓闭上双眼,嘴角却向上扯起一丝诡谲至极、参破天机的弧,“哀家心中早有秤一端压得太沉,太满,蒙了眼,只当那重全在另一边……”她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声音几不可闻,“挪走些,再抬眼看,那本该轻的,已然沉得能碾碎…江山了……”
轰!
莫锦瑟脑中如同投入万丈冰渊!太后……竟早已明了?!她引自己入局,不是求答案!而是要借这柄最利的刀……斩断心中最后一点……妄念!她早已锁定了那个名字!那个立于秤杆另一端、却被重重伪装遮蔽的……滔天巨物!她借自己的嘴……亲手为那人定罪!
砧板……鱼肉……
莫锦瑟心脏骤然被无形之手攥紧!那日公孙漱玉身上萦绕的、冰冷幽魅如蛇信般的——蘼芜冰片香——!毫无预兆地自记忆深处复燃!那香!在乐阳公主府浓稠暖腻的脂粉气下……在临渊王府书房肃杀沉滞的书墨气中……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她竟是……同时游走于太后、乐阳、池皇后、乃至更深……棋格的多面之棋?!
太后枯手再次探入木匣,摸索间出窸窣轻响。当那只几乎毫无人色的手摊开时,又一道明黄卷轴赫然在目!
“……拿着……”太后的声音陡然间失了所有力气,如同燃尽的烛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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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锦瑟僵硬地伸出双手。指尖触及卷轴时,那触感冰冷滑腻得如同毒蛇之蜕!比那琉璃瓶更加……彻骨冰寒!
“…宋麟……”太后闭着眼,喘息艰难如同破败风箱,“他的命…就……裹在这里面……”
轰!——
莫锦瑟指尖猛地一颤!仿佛那薄薄卷轴是滚烫烙铁!捧着琉璃瓶的手亦控制不住地抖!明黄绫纹刺目!像一道提前降下的血淋淋的催命符!
“不到刀悬颈上,血溅眉睫……”太后喉间嗬嗬作响,像破旧风箱在拉扯,“不要拆……”
那枯槁的面容艰难地转向殿门方向,浑浊目光似穿透重重宫殿,飘向未知的远方:“哀家如今最放不下乐阳……”一滴浑浊的老泪,悄无声息地溢出紧闭的眼角,在沟壑纵横的枯皮上蜿蜒出一道湿痕,“那孩子魔障了,是被……被哀家这双手……”她枯指蜷缩,似要抓住什么,又徒然松开,“搓磨坏了……”
“陛下尚能掌刀……”她的目光仿佛看入莫锦瑟灵魂深处,声音破碎如游丝,“哀家只求你,日后若局面崩坏,保她……留条命……”
保?乐阳?!
莫锦瑟心底骤然腾起冰锥般的讽刺!保那个勾结外朝、暗中构陷、甚至可能参与血谋、步步要将将军府和她莫锦瑟碾入泥淖的乐阳?!仅仅因为她是太后的骨血?!
“臣女……”她喉头紧,艰涩道,“乐阳公主……恐不会听我一语……”
明太后的枯唇颤抖着,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怪哀家太贪,想替她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却忘了地上的路得她自己踩……”她艰难喘息,声音渐如微烬,“让她摔,让她痛,但别让她死……”最后的恳求,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算哀家……求你……”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道缝隙。公孙漱玉垂立于门外暗影,声音恭谨如昔:“太后,服药时辰到了。”
莫锦瑟猛地回头!空蒙眼窝隔着薄纱“刺”向门边!那股浓烈、冰冷、带着特殊苦意的蘼芜冰片香!如同毒蛇吐信,肆无忌惮地顺着涌入殿门的微风流窜而来!与临渊王府书房、乐阳公主府的气息——完美重合!是她!那个潜藏在太后身侧最深处的影子!那个可能在每一个敌营阴影中倒戈的——
——棋子中的棋子——!
“去吧……”明太后枯手极其轻微地摆了摆,如同逐风而去最后一片落叶,“绿萼山庄承的是你母亲的……心血……”
“不为龙椅……不为凤印……”她喘息着,每一字都像在咳血,“只为……坐在那上头的……一个人……”
公孙漱玉莲步轻移,无声地踏入殿内,温驯地垂站在一旁。那浓烈的蘼芜冰片香瞬间占据了所有空间,如同无形的水银,将莫锦瑟裹缠其中。
莫锦瑟死死攥紧袖中那两道灼人的明黄卷轴与冰冷的琉璃瓶,如同攥着两块烧红玄冰!她重重叩!声音喑哑:“……莫锦瑟……谨遵……懿旨!”
起身!决绝!
宽大的素青袍袖在转身带起的微风中,无声卷过染了太后泪痕的金砖地面。她没有再看榻上油尽灯枯的身影,亦未去触碰公孙漱玉哪怕一瞥。只是在步履交错间,感知到那道粘稠如湿冷蛇信的蘼芜冰片香气,正死死缠绕着她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