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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第6章

夜幕仿佛被章鱼吞吐的墨汁浸染,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寂静与沉默。窗外婆娑的树枝随着晚风来回摆动,老房子的窗帘的遮光功能并不算好,透过稀薄的布料能隐约看到树影。

空调机仍然在工作,墙上的指针也在若无其事地工作着。时安然带着一身的汗在冷气里惊醒过来,他睁不开眼睛,背部和四肢渗出的汗变成了胶水让他牢牢地黏在床单上不能动弹。

他做的梦太乱太杂了,简直像人死之前的走马灯。时安然梦见小时候坐在幼儿园门口没人来接他。。。上初中之後家里陷入无休止的争吵,母亲摔门而去,而父亲则沉默地站在阳台一根一根地抽烟,父亲的脚边躺了一圈烟屁股,时安然还没有吃晚饭,肚子很饿,他忍着呛鼻的烟味去拽父亲下摆的一角。

“爸爸。。。”他轻声说。梦里的男人转过身,五官扭曲在一起,变成一团谁也认不出来的黑雾。

家里面好几天没人了,时安然学会自己开竈煎鸡蛋吃,有一次火焰烧到了头发,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火燎头发的味道和烤肉很相似,于是他贪婪地吸着空气里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後来外婆进门来,把时安然从地上抱起来,嘴里嘟囔着‘造孽’。

时安然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外婆了,在梦里他无比贪恋外婆的身上的温度和气味,那是构成他关于过往人生美好回忆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梦里的外婆还是看不清脸,时安然和外婆住在一起,一直到上大学,而父母再也没有回过那间房子。

梦境在外婆去世那天变得扭曲起来,时安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掉进无底的黑洞,随着失重的效力极速下滑。他握紧身下的床单,拼尽全力把眼睛睁开,等待他的是屋无边的黑暗。

黑暗像一桶冰水灌进肺里,时安然翻过身,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想要伸手拉开床头灯,却发现自己手指发颤,试了几次终于成功,眼睛被忽然闪进来的光亮刺痛。呼吸变成一场暴乱,他张开嘴,却像被塑料袋套住了头,氧气在喉咙里凝成刀片。越用力吸气,窒息感就越深。

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上来,绞紧他的气管。

时安然蜷缩成一团,膝盖抵住胃部,那里正翻涌着酸液和恐惧。时安然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体里盛满翻涌的海水,把他死死摁在咸湿的甲板上。时安然第一次接触这种感觉是加班之後,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他提前两站下车扶着垃圾桶开始呕吐,两条腿打颤。他以为是自己外卖吃坏了肚子,直到几天之後在公司会议上也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冉新雅陪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的焦虑症已经很严重了。焦虑症丶抑郁症丶双向情感障碍,这些名词对时安然并不陌生,在社会学专业里面对精神疾病也有专门的研究。

时安然想起自己在一门必修课里,为了一份分数高的课题报告,对韩柄哲的《倦怠社会》研究了一学期,没想到有一天焦虑症这个词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也尝试过作各种努力,吃药和心理辅导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效果。他渐渐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也不喜欢与人接触,于是他提交了辞职信,主动放弃了那份他曾经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工作。

时安然卧室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和照片,奖状是他觉得自己能够带给外婆最有价值的礼物。此刻墙上的奖状在时安然的眼里化成一滩诡异的黄色,像有毒的工业颜料灌进他的喉咙里。

奖状旁边贴着的照片是他从小学到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不知道为什麽上面模糊的人影竟然一个个从照片里走出来,时安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同学们将床上的时安然团团围住,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人墙,他们齐齐地低头看向时安然,却不说话。

在意识难以清醒之际,时安然滚下床,胳膊磕到床边。他用指甲死命抠住胳膊,直到皮肤破了皮,显现出狰狞的红色,这才让他的大脑逐渐清醒下来。时安然翻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拆过封的药盒,掰出几颗白色的药粒胡乱地往嘴里塞,床头的水喝完了,牙齿碾过药粒,在口腔里形成浓重的苦味。

时安然勉强支起身体,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放下水杯,窝在沙发边上,小声地哭起来,这样的夜晚,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过多少次。

银霞酒楼每月有一日店休,这天基本上不会有什麽人还留在银霞。陈海生出去和老友喝顿酒,然後回家陪妻子闺女,苗肖一也跟同学出门看电影了,黄沁去陪女儿上兴趣班,柳飘飘和丁潇潇以往都会去商场逛街,但嫌天太热了,两个人就坐在前台的位置,支起平板看电视剧。

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八月底往往有几天是最热的,赵临川刚在楼上下了澡出来,走过没开中央空调的走廊,就感觉身上又重新闷热起来。湿发垂下来,落在搭在脖子的毛巾上,店休日他一般都会睡懒觉,睡到中午才起来。

赵临川从楼上下来,看见两个女孩坐在前台那边,面前摆着西瓜和葡萄还有其他一堆零食,柳飘飘在啃手里的鸭脖,而丁潇潇则专注于屏幕里的剧情,手里叉着一块西瓜,半响没吃进去。

“老板,”柳飘飘看见赵临川下来,跟他打招呼道,“坐过来一起看嘛。”

丁潇潇听到後,往柳飘飘的方向挪出一个位置来。

赵临川笑道:“刚睡醒呢不看了,你们吃饭了没?”

丁潇潇说她们吃过了,厨房的冰箱里还有昨天老陈封好的酒酿,可以煮酒酿圆子。赵临川站在前台边上,翻手机看消息。柳飘飘偶尔瞟他一眼,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好看的,即使像现在这样湿着发,穿着最普通的老头衫,也依然显得清爽帅气。她想起黄姐之前跟她们讲过,小老板已经三十多岁了,只是看着显年轻。

“老板,”柳飘飘叫住赵临川,“你有女朋友没?”

此话一出,丁潇潇也不看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了,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自家老板。赵临川看着两个女孩的目光,不自觉地笑道:“没啊,我每天养活你们忙得脚不沾地,再谈个恋爱要猝死了吧。”

而後,他又开玩笑道:“我被人骗感情骗钱了怎麽办,你们不都没工作了?”

柳飘飘煞有介事地点头:“老板你说得对,你的感情可以被骗,咱们的钱不能被骗了。”

赵临川有点无语地继续看手机,时安然给他推荐的公衆号他已经联系上了,那位姓邓的女生听到自己是时安然认识的人显得很热情,给赵临川发过来一系列她们工作室往期的策划方案,可以作为参考。

电话那头还说,时安然已经很久不和她们联系了。

赵临川关掉手机,翻开前台桌子上的订单本,在字里行间仔细地查找着,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答案。赵临川问两个女孩,最近林桦小区五栋有没有点过外卖。得到的答案都是没印象。

也就是说,时安然已经接近一个周没出现过了。赵临川心里变得不安起来,他想起最後一次和时安然见面是在那间老房子里,时安然说自己没工作不出门,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赵临川捕捉到了时安然身上的一丝丝悲伤,他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

“老板你怎麽了?”丁潇潇看赵临川不说话。

赵临川说自己没事,然後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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