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後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颤抖,说出了那个最是禁忌丶却极度危险之局:
“俊儿,你是嫡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李贽,他是长子,同样流着皇家的血……”
她拿过那份突厥密报,扬在皇帝眼前:
“就连那帮北方蛮族之人,都知道在此动荡之时,拿你兄弟二人的矛盾来做文章,想激你与宁王反目,哀家都能看出来,俊儿竟不能麽?”
“……若你此刻相逼过甚,将宁王推到对立面,不是正中突厥人之谋算麽?”
“宁王难道找不出名义来挥师进京麽?你告诉母後,以朝廷如今内库空虚丶各方势力首鼠两端的局面,你有几分胜算能保住这皇位,保住你我母子的性命与尊荣?”
“够了!”李琼俊猛地後退一步,脸色煞白。林太後的话像无数根针,刺破了他身为皇帝的自大与幻想,露出了底下虚弱不堪的现实。
他颓然跌坐于龙椅上,冷汗涔涔。
“俊儿,”林太後语气终于软化下来,“母後知道你对那徐菀音有心,但……事已至此,她已是宁王正妃,是你的皇嫂。这个事实,你必须接受!一个女子,与万里江山相比,孰轻孰重?你若因此事与宁王反目,才是真正的因小失大,自毁长城!”
“她……徐菀音,怎做得了宁王正妃?母後可看了那崔璞上书?崔家绝不会就此罢休……”说到徐菀音,皇帝仍希图奋力挣扎。
林太後听他仍是这般放之不下的语气,止不住恼怒地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沉声说道:
“当下之局,北疆的稳定,重于一切;安抚宁王,让他继续为你守住国门,重于一切!至于崔氏那边,自有母後去做安抚。此刻,你须得让宁王,让朝臣,让天下人看到,你是一个以江山社稷为重的明君,而非一个沉溺于私怨的昏主!”
“皇帝,你……没有旁的选择!”
那一晚,林太後凤驾离开後,年轻的皇帝一夜无眠。
他在黑暗中呜咽不止,如一头受伤嗥叫的虎。
心腹公公瓦儿想要前去劝慰时,被皇帝一把推倒在地,随即将那双又长又沉的腿压在那瘦小公公的肚腹之上,口中胡乱而模糊地诉说着不大有人能听清的话,瓦儿竟是句句都听了个明白。那新皇翻来覆去说的是:
“朕不信……朕这个皇帝……便连要爱个女子……竟也随不得自己?……朕却是不信……朕偏就不信……朕怎的就爱不得她了?……朕……绝不能信……”
——
不日,于征北军主帅宁王大纛之下,全军肃立,由皇帝亲设于军中的监军执事代宣元熙帝特诏,声震四野,诏曰:
朕绍承大统,夙夜兢业,惟念四疆安堵,万民乐业。咨尔征北大元帅丶宁王李贽,朕之肱骨,国之干城。尔膺阃外之重,挥师北指,旌旗所向,扬我天威,慑服群胡,朕心甚慰,殊堪嘉尚。
天朝待藩属向来宽厚,凡恭顺守义者,必以锦绣玉帛厚赐之;若存悖逆之心,王师斧钺亦不轻饶。尔向掌临机专断之权,北疆一应军务,皆听尔裁度。倘有藩属不臣,尔即代天行讨,可先斩後奏,朕必不之疑!
近闻朔野风尘偶警,跳梁小丑伺隙而动。朕与王爷肝胆相照,兄弟同气,岂容宵小离间?尔宜稳戍边陲,持重养锐,朕在九重,必使粮秣无缺,甲兵足用。
北地风霜凛冽,王爷宜善加珍摄。望尔早荡尘氛,克奏全功,振旅还朝之日,朕当亲解战袍,与尔共醉凌烟!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元熙元年清和
玺书明发
此诏书明褒宁王,暗慑阔百,既展现天朝气度,又暗藏机锋;其以公开庄严之仪式予以宣读,不仅昭示全军,更是宣之于阔百汗或其眼线,再次强调新皇比之先皇更加赋予宁王大元帅绝对的最高军事决策权,直白地表达君臣互信无间丶无条件支持宁王的一切决定。值此动荡时局,极是生动地表演了一场“兄弟情深丶君臣相宜”之大戏。
此诏宣罢,其意震朔漠。不过一日,突厥汗阿史那·阔百亲率十馀轻骑,卸甲弃刃,疾驰至征北军大营。
阔百汗手捧象征部落最高权柄的金狼头符节,于中军大帐之前,以草原臣服之最高礼节单膝触地,俯首言道,此前边境扰袭乃部将擅自妄为,自身驭下无方,愧对天朝厚恩。如今恳请王爷不计前嫌,允共讨秃鲁。他愿亲为前锋,所有缴获尽归天朝,只求重续盟好,绝无二心。
阔百汗深知,此刻若再有异动,不彻底服软,莫说借助天朝军力扫平草原他部,便是自身汗位,恐怕也难在宁王兵锋与内部离心之下保全。
宁王受其礼,允其请。草原与天朝之间的主导权,经此一番波折,终是彻底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