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斗毒(下)
早在一行人进来之时,秦夕照便留意到这个坤道,此刻向她细细打量,不知怎的,分明是一张生面孔,却隐隐有些熟悉,便问:“你又是谁?”
“这位是‘白水九针’方真人,医术精深,特地前来治你的毒手!”
谢庸曾为秦夕照所害,被困于地窟,对她恨入骨髓,见其死到临头,气焰仍不可一世,忍不住出言讥刺,钟灵毓却自暗喜,偷眼向玉腰奴瞧去。
秦夕照横眼斜睨,阴恻恻地道:“想解我的毒?没这麽容易。业火教总坛本来是在西南灵明山,瘴气浓重,毒物甚多,更以天诛洞设刑,人人闻风丧胆,但于我而言,却不过尔尔,你就算学得几手医术,也敢夸口?”
方九如给她当面贬低,竟也不恼,道:“天诛洞麽,贫道也是去过的。”
室内诸人尽皆愕然,业火教北迁後,旧址已成废墟,但天诛洞深藏于秘道中,水火难侵,前去清剿的武林人士也不敢进去,倘若方九如所言非虚,只看她还有命在,便可知能力不凡。然而,秦夕照听了这话,冷笑两声,斥道:“呸!枉你是个修行人,竟也会扯谎,那洞口早被堵住,你何时——”
话未说完,方九如拿下面具,露出真容来,在场的除了温厌春丶钟灵毓和容舜华三人,馀下的几位都是初次得见,霎时间大感惊惧,寂然无声。
“你……”秦夕照愕然变色,双目瞪着那张溃烂变形的脸,过了一会,竟似恍然大悟,陡地里笑得前仰後合,上气不接下气,“是你!原来是你啊!”
这一笑当真是莫名其妙,以玉腰奴的机敏,亦猜测不透,钟灵毓几人更为疑惑,面面相觑,温厌春心下却如大石落地一般,侧目向容舜华望去,哪知对方也正转睛瞧来,四目交投之间,多少伤悲事,尽在不言中,她立时便都明白了。
万古尘见秦夕照如此失态,初时大为不解,但当他将目光凝注在方九如脸上,良久良久,霍地站起身来,大步而近,伸手欲扣她脉门,却给拂尘挡住。
武林中素以强者为尊,人人对阳帝敬畏有加,方九如与他面对着面,竟能坦然自若,便连谢庸也觉出了蹊跷,只见她用拂尘反压着万古尘的手腕,轻轻推开,屈指一礼,重新戴好面具,转头道:“秦夫人这下总该相信贫道的话了。”
秦夕照忽又不笑了,眼中满是厌憎之色,道:“是,不过你让一个有趣的故事落于窠臼,也让我感到恶心,比起那老女人来,还要可恶万分。”
方九如淡淡一笑,再道:“秦夫人以毒术为傲,贫道也在医理上有所成就,不妨比上一比,你赢了,可留性命,反之则坦诚相待,如何?”
身为客人,此话算得越俎代庖,万古尘却无半分不快,当场便应允了。
谢庸深知师父的性子,大是迷惑,却又不能置喙,强忍满腹疑团,直似百爪挠心,玉腰奴倒在这四人的言谈神色之中瞧出了端倪,惊疑不定,缄舌闭口,顺手扯了扯钟灵毓的衣角,示意他别插话,只管看着便是了。
秦夕照却坐在地下,动也不动,讥嘲道:“性命有甚麽稀罕?我虽贪生,却不怕死,救过的丶杀过的人也有千八百,真要比的话,规矩便由我来定!”
这毒妇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祝长安恼得很,脱口叫道:“你想怎样?”
“好说,我亲自调两杯酒,一者有毒,一者无毒,半个时辰内毫无症状,发作起来便已侵入心脉,若没有我的解药,纵是医术通神,也来不及施救。”
秦夕照笑意盈盈,说到此处,又擡手指向容舜华,接着道:“我不跟她斗,只跟你玩这把戏,你赢了,我将一切都交出来,要不然,咱们一块儿下黄泉!”
衆人不虞她心肠如此阴毒,均自悚然而惊,温厌春也即脸色大变,待要反对,肩头忽而一沉,容舜华面不改色,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言为定。”
秦夕照所制的药物都在阴罗殿中,万古尘写一份手谕,着谢庸和玉腰奴去取,不多时,两人将药箱带回,里面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瓶罐,以及一只酒壶。
温厌春一看那壶,便认得是秦夕照给师无恙下毒时用过的,以为对方要故技重施,却见她打开盖子,让人看清楚,道:“这是阴阳壶,生死全凭天意。”
当着诸人之面,秦夕照在药箱里好一阵挑挑拣拣,找出两个小瓷罐,各取一勺药粉,分别化入阴阳内胆,再兑酒水,摇晃了几下便成,又为公平起见,她将整壶酒交给万古尘,笑道:“夫君,以你一代宗主身份,自然不会使诈了。”
她说得柔情蜜意,倒还似一对恩爱夫妻,万古尘垂目而视,心中斗然如江河奔涌,诸般往事蓦地逐水东流,当下并不言语,先倒一杯酒,跟着按动机关,斟了第二杯,只看酒液的颜色,实无半点差别,郑青兰凑近一嗅,气味也差不多。
如此一来,要分辨哪杯酒有毒,除了以人相试,也没有旁的法子,温厌春大急,甚而有几分後悔,眼睁睁的瞧着容舜华走上前去,忍不住要阻拦,方九如抢出半步,恰恰将她挡住,只这麽一瞬间,桌上的酒已少了一杯。
谁也料想不到,容舜华竟是这般果断,压根儿没有犹豫,端起一杯来,立即喝干。秦夕照见状,身子剧颤,也不说甚麽,挽起了镣铐,去拿剩下的那杯酒,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她左腕,正自奇怪,便见容舜华取过酒杯,复又饮下。
“容叔!”温厌春大惊失色,箭步而前,伸手欲扶,钟灵毓等人也围拢来。
秦夕照提出的斗法本就不公平,倘若她弄鬼,所下两份药都是剧毒,容舜华此举实和自尽无异,退一步说,他也必喝下了有毒的那杯酒。
这一着是大出秦夕照意料之外,她怔怔的看着容舜华,眼中全是血丝,发狠道:“你不想活了,还是以为我会承情?想得美,我只笑着看你毒发身亡!”
“我知道,你下了一样的药,两杯都是毒酒。”容舜华坐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竟无惧色,“夕照,咱们好歹也相识一场,你自知难逃此劫,更不愿受活罪,好容易有了机会,当然想拉我垫背,若不这样做,等到半个时辰後,你我毒入肺腑,药石无功,大夥儿都给你耍了,就算是死,也算你赢得此局。”
说话间,方九如已打开针囊,让郑青兰倒一碗烈酒,淬火刺入容舜华体内,又托钟灵毓去烧陈艾,趁着毒质尚未散入五脏六腑,及早施治。
温厌春回过神来,也将所剩的那枚回天丹拿出来,方九如却是摇头,说这药虽可救命,但在炼制中加了几味有毒的药材,若用在此时,反而会引发冲克。
针灸乃系针刺与灸草的总称,方九如不用其他药物,只以此法驱毒,但见寒光点点,烟气缭绕,各人屏住呼吸,竟比刀剑厮杀还要紧张,秦夕照也没作手脚,凝神注视。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容舜华的前胸後背已给陈艾炙黑,渐渐有毒质随汗流出,方九如又让祝长安伸出双掌,分别贴于他的“神阙xue”和“腰眼xue”。
这两大要xue一在脐中,一在腰後,祝长安心分二用,同时输送真气,鼓荡丹田,通走三关,忽听得一声闷哼,容舜华呕出几口黑血来,脸色大见好转。
到此地步,斗毒的胜负已见分晓,温厌春心中大宽,方才回首一瞧,秦夕照呆了半会儿,忽然道:“白水九针,我看是百川会白家的‘阴阳九转针’吧!”
钟灵毓听言,“啊呀”一声,玉腰奴更是惊诧无比,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随即便低下了头,不让旁人察觉到,只听方九如问道:“秦夫人认输麽?”
秦夕照内心已有答案,鼓掌道:“好,我当然是愿赌服输。”
说罢便摊开白纸,默写名单,温厌春定睛一看,倒抽了口凉气,这上面少不得有三十馀人,开头便是“傅淮”二字,往下的也俱是各大门派的知名之士。
除了这些,精细如秦夕照还收着不少重要的书信及证物,其中有瀚漠密谍的情报,也有变节之辈的人情,连同账册丶私章,都给她藏在地窟里。
“我遵守诺言,已全盘托出,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至于钟家宝库的秘密……”秦夕照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确是钟博衍亲口泄露的。”
“你放屁!”钟灵毓一听,大为惊怒,冲过去抓住她双肩,欲待逼问,不料几滴猩红溅落在手背上,他吓得呆了,但见秦夕照七窍流血,软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