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魔窟(中)
狼窝虎xue之内,焉知人皮鬼面,如若听风就是雨,九条命也不够丢的,此来屏江府才将三四天,明里暗里的危机接连不断,温厌春忌惮元凶,亦提防小鬼,先前拿腔作势,便是吃准这老妇心怀鬼祟,轻易问不出个所以然,施计诈她。
“你丶你——”回过神来,婆子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坐在地,“你是人是鬼?”
她适才还敢自作聪明,当下连舌头都捋不直了,这间密室藏得太深,刀枪水火难侵,唯恐祸起于内,若是这煞神发狠,将她大卸八块,怕也没人能及时察觉。
眼看婆子抖似筛糠,温厌春嗤道:“你为虎作伥,害死那麽多人,竟还怕鬼?”
语声未落,她步步逼近,指间拈了粒药丸,面色不善地道:“我本想给你解药,看来是用不着了,满口谎话的东西,烂了肚肠也罢,还要拧掉脑袋!”
婆子要待求饶,却见温厌春屈指成爪,悍然向她面门抓来,劲风刺得皮肉生疼,一经抓实,颅脑立破,神仙也救不得,登时心惊胆碎,脱口道:“不敢了!”
指尖停在她双目之前,温厌春冷声道:“再问一次,这里是什麽地方?” 接二连三的恐吓下,婆子胆气已丧,再不敢弄喧捣鬼,诚惶诚恐地道:“小姑奶奶,这地方没有名字,东家说是‘安乐窝’,咱们也跟着叫,绝不敢骗你,至于东家的身份……窝巢深埋地下,上面压了座大赌坊,金花为名,黑白通吃。”
蚌壳既已开口,再要半吞半吐,无疑是自讨苦吃,所以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温厌春仔细听着,始知这婆子姓梁,早年在富室大户做管家婆,後来丧夫,又开罪于主母,赶出改嫁典史,凭一手认人画像的好本领,助府衙缉捕了数名逃犯,上下官吏多有称赏,让她安身立命,从而结识了金花赌坊的东家。
“……他姓钱,是前知府大人的舅兄,可巧又生在九月初九,人们称他为钱九公,耕读传家,以农发迹,本来无甚可说,直到前些年闹灾,他跟几位豪商士绅联手,囤粮倒卖,兼并田地,赚得个盆满钵满,这才败了名声。”
说到此处,婆子也不禁叹气,接着道:“自那以後,钱九公不再满足于清白买卖,饿死的胆小,撑死的胆大,他投注家财,成立了金花赌坊,日子却不好过。”
五行八作各有规矩,贷钱制假丶贩私嫖赌等生意大多与江湖势力瓜葛相连,暗地里的勾当,官府也鞭长莫及,钱九公几经思量,前往龙门水寨示好。
温厌春疑道:“让龙神帮掺上一手,他还做得了赌坊的东主麽?”
生意人找靠山是常有的事,却也得审势量力,龙神帮虽为六大派之一,可不是善堂,钱九公一介商贾,纵与知府做了连襟,胳膊拧不过大腿,贸然凑上前去,巴结不成,恐怕骨头渣子也没得剩下。
却见婆子咧嘴一笑,道:“您有所不知,其时朝廷严禁盐铁私营……”
盐铁暴利,绿林帮派或多或少的沾了手,这下不啻割肉刮骨,而钱九公经商多年,官私皆通,一边出钱出力,一边打点人脉,为龙神帮解了燃眉之急。
“怪不得……”温厌春喃喃道,锦上添花莫如雪中送炭,江湖帮派即使不守规矩,还得讲些道义,钱九公这样大张旗鼓,龙神帮若是过河拆桥,势必声名狼藉,何况他生财有道,善于钻营,又是商人,怎麽也翻不过天,留之有大用。
定下心神,她沉声道:“如此说来,这桩伤天害理的生意,也有龙神帮的份?”
“这——”婆子缄口结舌,低头垂眼,“东家未曾提过,老妾不敢乱讲。”
温厌春看出她没说实话,朝廷针对盐铁私营而严刑峻法是在八年前,这座地牢建成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偌大工程就在主城的地下,离御龙庄不过几条街,龙神帮哪能茫无所知?即便没有下手把持,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分得一杯羹。
一时之间,整间密室落针可闻,婆子大气不敢出,冷汗浸透了衣衫。
“姓钱的现在何处?”温厌春忽然发问,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来。
婆子心下没底,踧踖不安地道:“东家的二子前年去了,他伤心疾首,病痛缠身,不得不回兴州安养,生意放给掌柜们打理,只在年节过来盘账。”
温厌春不觉皱起眉来,又道:“你在此干了多久?一直做这些事麽?”
得知有五个年头了,她留心环顾四周,斗室虽小,器物俱全,里侧一道隔扇门,灯火未点,不知作何用处,便秉烛去看,婆子悚然而惊,到底没敢阻拦,一张脸陡然白得发青,温厌春馀光扫见,更觉蹊跷,反手将她拎到身前,徐步而进。
烛光照进这一隅,原是内阁,正中置有长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地下还滚了几个烂纸团,洗笔缸里的水已成墨色,周遭溅开污迹,甚为脏乱,却看左右两面墙壁,乱七八糟地贴满了画像,赫然是一张张落墨而成的人脸!
脚步陡然顿住,温厌春只觉一股凉气从足底直往上窜,顷刻渗透全身。
婆子的画技算不得精湛,这些少女尽是呆板无神之相,一眼看去,乏善可陈,偏巧有微风从气孔里吹入,纸边微动,画中人好似活了过来,烛照之下,如有魂魄附着,饶是温厌春一向不信鬼神,竟也毛骨悚然,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住了。
一张画,一个女子,一条命,一笔买卖……生前无有宁日,死後难得安息。
温厌春直愣愣地看着满墙画像,浑身僵硬,如坟前碑石,伤悼而不能言语。